對我們的無知展開追尋,重建白色恐怖記憶:賴香吟《白色畫像》
2022
04
21
文|王昀燕
「《白色畫像》這本書雖說是遙寄過去時代的人們,可是某一程度也是給我這個世代的人,對我們的無知進行一些追尋和記憶的重建。」

賴香吟新作《白色畫像》將敘事時空拉回白色恐怖時代,細筆勾畫三個平凡人物各自際遇,在時代裡的浮沉,宛若一幀幀靜謐的人物素描。

《白色畫像》創作構想早在2011年即萌生,然那些年賴香吟現實人生諸多問題迎面而來,寫作者的自我處於一個破碎的狀態,以致不得不擱下既定計畫,岔開去寫《其後》這部直視往日傷痛的長篇小說。她說,「《其後》就像動一個手術,動完手術之後出院,慢慢復健、慢慢寫。」可以重新出發,過一個比較穩定的生活,已經是2016年出版《文青之死》之後的事了。

《文青之死》深入解嚴後世代在婚姻和事業上遭遇的難關,有別她早期作品《霧中風景》、《史前生活》予人濃稠私語之印象,「大概從《島》之後,我一直試著在抽離自我。我慢慢知道,小說要觸及更多人,我想採集更多經驗、記憶,讓小說範圍更大一點。《文青之死》裡面的小說,跟《白色畫像》,還有一些已發表但尚未結集的作品,都是我想透過小說去把關照點從自身輻射出去比較大的東西。」她補充,「比較大不是說我的野心多大,而是我認為小說最好能夠從你自己出發,抵達比較多人,它比較有存在的意義。」

若說聚焦當代社會的短篇小說合輯《文青之死》是她的轉型之作,以白色恐怖為背景,牽涉繁雜的歷史考究、早年生活記憶重建的《白色畫像》,則顯現出她更大的企圖。

《其後》直視自身的往日傷痛,《文青之死》則將關照點從自我輻射出去,希望抵達更多的人。(印刻文學提供)

白色恐怖書寫的下一步

1987年解嚴,賴香吟18歲,離開南部家鄉,北上求學。問她對於50、60年代大規模的逮捕和冤獄有無印象?她坦承沒有,「這其實就證明了戒嚴體制和教育的刷洗多麼成功。」若非親友遭牽連,抑或身旁有勇於反抗、私下讀黨外雜誌之人,多數人對此一無所知。「《白色畫像》這本書雖說是遙寄過去時代的人們,可是某一程度也是給我這個世代的人,對我們的無知進行一些追尋和記憶的重建。」

賴香吟回溯自身經驗,「我的時代認識是顛倒著來。青年時期解嚴,大量外來的東西湧進來,年少期在戒嚴體制下,對內的知識幾乎沒有,對台灣的地理、文化認知很少。先認識外界再回來認識自己,是我們這一世代的問題。」她非文學本科出身,寫作是一條岔路,意外開啟了黑盒子,讓她提早察覺被遮蔽的歷史。

訪談中,她多次提到「無知」一詞,幾乎到了嚴苛的地步。「無知並不是眼前的東西你不知道,是連那個東西存在你都不知道。我們記憶被洗掉的程度可以到這樣子,我感到很荒唐。我覺得不能再荒唐下去了,雖然寫作過程確實滿辛苦,但還是耐著性子弄完了。」

《白色畫像》故事從1940年代說起,恰是她父親出生的年代。她一一細數,楊牧、清治先生與美麗島事件的施明德、林義雄同樣出生於1941年,再早幾年的陳映真、郭松棻則為凱西小姐的世代,這些響亮的名字猶如座標般定位了一個時代。

賴香吟認為,為重建白色恐怖的受害記憶,我們需要故事。

2020年初,國家人權館與春山合作出版《讓過去成為此刻:台灣白色恐怖小說選》套書,當中亦選入賴香吟短篇〈暮色將至〉。「如果我們今天已經做完白色恐怖小說選,是不是應該接著往下走一步?」當白色恐怖種種具體事件被公開闡述、冤獄被伸張,她認為,理應依據不同時代對於白色恐怖的理解與當下氛圍,陸續補充新的書寫,而非一逕守著舊作。

站在宏觀的文學史脈絡來看,她主張文學應不斷地往前走,「如果說文學是一條河流,我們的河要繼續流。」作為一個作者,她堅信自己最應該做的,就是盡一己之力,提供文本,豐沛這一條文學史的河流。

賴香吟,2016年《文青之死》出版後受訪。(攝影/簡浩淳,賴香吟提供)

跳脫控訴,回歸故事本身

近期接受《聯合文學》筆訪,賴香吟直指:「發生過的事實,粗暴與恐怖,愈強加掩蓋,愈容易激生執念與怨念,文學藝術經常重複針刺那些被掩蓋的,這使得小說常落入歷史補述、證詞的尷尬角色;這一點,從日治以來便緊箍咒般套著台灣文學作品,連帶使小說讀法也跳脫不了意識形態先行的處境。」

文學如何處理歷史?她心中自有一套準則,「即使我今天是寫一個涉及白色恐怖時代的小說,我沒有辦法接受把小說當作控訴的工具,它不是工具。不管它是憤怒、悲情、歌頌還是幹嘛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工具化。」她語調略顯激昂,言及此,停頓了一下,又說:「好像聽起來文學不能控訴,其實也不能這麼說,很多文學就是在控訴,為了那些沒有辦法發出聲音的人控訴,但是不能工具化。如果為了發聲,寫口述歷史、寫一篇報導,實實際際把他的東西表露出來,用媒體資源、言論權、採訪者名字,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可是如果我今天要寫的是一篇小說,必須回到文學的本質。文學靠什麼打動人?小說這個體裁跟訪談、口述歷史、文化評論、非虛構寫作有什麼不同?如果沒有不同,用其他方式不是更直接嗎?」

她對文學有著更為嚴格的看法,「就以《白色畫像》裡面的三篇小說來講,它充滿了代言、控訴,可是它沒有寫出來,也不應該寫出來。」不談犧牲、反抗,不求激烈,她回到現實日常,寫出人物的狀態、生活,單是從一口國語,忽而轉成台語交談,便透露了彼此的親疏遠近、信任與否。

《白色畫像》故事角色歷經戰爭、白色恐怖、戒嚴,如此過了一生。「這三幕劇是有那麼點起承轉合的意思,到了〈凱西小姐〉尾聲,確實有一點時代回眸的感覺。他們怎麼看過去?你用不同姿態活過這一生,你改變了時代多少?做這些是對是錯?值得嗎?活到今天當下,你甘不甘願?」

賴香吟坦承《白色畫像》書寫不易,「因為要把自己的很多情感不斷地修掉,對政治事件很多的看法不斷地修掉,這本小說還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同理不同政治立場的人,我覺得小說就是應該做這件事情。出現在這小說裡的人,不管是什麼族群、觀點,至少他有真心活過他的時代,只是想法不一樣而已。」

小說主題涉及白色恐怖,難免被問到對於「轉型正義」的看法,賴香吟卻直言,「我不喜歡『轉型正義』這個譯詞,重點是在『轉型』,而非『正義』,它是一個學習轉換的過程,澄清誤解和謊言,而不是急於斷定誰是正義,誰是不正義。」她將焦點拉回「轉型」(transformation),「如果這個轉換的過程是重點,文學就很有用,在我們做完歷史澄清、史料公開,在大家都略有基礎知識之後,我覺得文學和藝術可以上場,它會有一種不同的作用。」

她以近期於北師美術館展出的台灣藝術家黃土水的大理石雕塑《甘露水》為例,作為台灣新美術運動時代的標誌性作品,觀者僅需對台灣美術史略有所聞,當他站到《甘露水》面前,自會受作品滋潤、感染,或是召喚出內心鄉愁、童年記憶、一種未被破壞的美好,此即藝術作品的力量。

塵封半世紀後重返世人眼前的黃土水《甘露水》,「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北師美術館,2022。(攝影/曹淳媜)

構築生活記憶

《白色畫像》出場人物背景不一,有基層教師、家庭幫傭、旅歐女子,多少是賴香吟現實生活曾瞥見之人,或許對他們某些言行舉止留下印象,卻不解何以如此。儘管有所本,小說裡早已處理成完全不同形貌。回顧白色恐怖,她更熟悉的是史料裡的受害者,而《白色畫像》書寫的這些平凡小人物,就只是現實裡面的觸發。「一個普通人物的生活,我要怎麼把它構築成這麼大的故事?我得動用曾經經歷的事情,想像和知識,像房子一樣,一磚一瓦蓋起來。」

大疫時代,歸鄉不得,考據本就困難,再加上疫情嚴峻時,德國關閉了圖書館,簡直雪上加霜。她需要龐大生活史資料,好比彼時火車站前交通工具為何、街道多寬,在台灣觸手可及的史料,她只能仰賴網路搜尋,或是發現某本書上可能有,便託朋友去尋,再拍照回傳。

「有時候覺得差不多可以駕馭角色了,但是一邊寫還是會出現問題,比如說他講哪一句對白,涉及到的客觀知識我不懂,就得重新再找一遍。光退出聯合國這件事,我就得去看當時退出聯合國的文書怎麼寫,真的叫『退出』嗎?這些海外人士怎麼看國際上的事情,可能跟當時國內或跟我們現在不一樣。」〈凱西小姐〉寫得尤其辛苦,為勾勒海外留學生活情景,她回頭看早期留學生文學,原以為只須關注50、60年代旅歐的台灣學生,後來發現外省文化圈子相當程度影響了台灣留學生,故也得涉獵。

賴香吟也將台灣長巷一遍遍重複的廣播叫賣寫進〈文惠女士〉,這尋常生活裡的背景音早成台灣幾世代人的集體記憶,「要怎麼把背景音放到文學,變成有意義的零件,甚至召喚出比較美的場景?這就是文學在做的事。」

寫作是一場馬拉松

「寫作是一條漫長的路,沒有一個人天生就是作家,或說沒有人天生就會寫出偉大的作品,雖然可能會有很好的少作。小說這個文體,我覺得它是以跑馬拉松取勝的,而且小說就應該跑馬拉松,它跟著你的人生一起跑。」2000年出版《島》之後,賴香吟長達十年未交出小說作品,她以「斷裂」形容這段空白,「我如果走了,可能再也不回來,很多有才華的人,或是年輕時候寫作的同伴,都到學術之路去,沒再寫了。」

她也明白,寫作是一個不利於生活的事業,很多人只好選擇離開。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一個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生命有很多撞牆也撞不出去的能量和苦悶,需要東西抒發,包括文學和藝術。但是當生命的火慢慢歇息之後,比如來到三、四十歲,就不太需要那個東西,自然也不太會再為此付出多少,便不再寫了。中年仍然以寫作作為一個行業,實在是一個意志的問題。」就像跑馬拉松,中途遭遇瓶頸,痛苦難耐,能否堅持跑到終點?賴香吟認為,「會有一個很長(時間)的打磨。」包括不同文體該如何書寫、個人風格的建立、文字的淬煉等,偏偏三十幾歲正是她人生最混沌的時候。

「某一些寫作態度和寫作方法,好像走進死路,或覺得這是一個幻象。這是《島》之後何以中斷的原因。寫作有時候你就會把自己給賠進去,這是一個太危險的遊戲。今天能夠從這個遊戲裡面退出來,再重新打第二局,方法或態度可能會有一點變化吧。」作家也要成長,馬拉松中途,眼看終點仍遠,為了撐過這個難關,某些看法不得不修正。

她的台灣史啟蒙是歷史學家曹永和,「當時他做的都是比較邊緣的思考,台灣史當時也是很邊緣的知識,要問這對我的文學創作有什麼影響?也許我因而比較懂得也習慣了邊緣。我所讀的或我所知道的,在在證明,文學就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它是你自己心裡面的價值,只要相信這件事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不要比較,跑自己的。」在一個人的賽場上,賴香吟繼續她的長跑。

賴香吟,2022年《白色畫像》出版後攝於柏林滕珀爾霍夫(Tempelhof)機場。(賴香吟提供)

 

賴香吟《白色畫像》
2022
印刻

 

本文作者|王昀燕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博客來OKAPI專欄作家。著有《再見楊德昌》,另主編《台灣電影的聲音》、《紙上放映:探看台灣導演本事》。亦參與《咆哮誌:突破時代的雜誌》等書採訪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