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疏離與親密之間,華麗變身:高偉恩
2022
04
18
文|洪榆橙
14th 新人新視野:在__與__之間
他是跩姬寶貝,也是高偉恩,或許還有其它人。以華麗的扮裝現身,再一一褪去粉飾,用一種既親密又疏離的距離,放膽提問……

在輕薄的假象之下,伸縮自如的我,既快樂又悲傷。
——新人新視野  高偉恩

在舞台上他是跩姬寶貝,嬌豔嫵媚、情緒豐富的變裝皇后。在我面前是高偉恩,中性特質的他散發年輕的氣息,裝扮休閒。若是在他打工的服飾店見到他,絕不會猜出開朗笑容的另一個樣貌。我暗自疑惑著這是否是「皇后」的魅力,褪去誇飾的裝扮後,使人特別感覺親近的一種反差萌。

Draggy Boo Boo 跩姬寶貝,號稱全台灣最隨便荒謬的變裝皇后。(攝影/Danny Chu)

褪去嬌豔扮裝後的日常高偉恩。(高偉恩提供)

偉恩從高中、大學就接觸表演藝術。經過一連串有用的逃避:不想當兵因此去考跨領域藝術研究所;不想寫論文,看了《魯保羅變裝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實境秀,接觸到變裝,進而參賽獲得高雄市港都最佳扮裝皇后第二名、Pulima藝術節台灣原住民變裝皇后大賽第三名。從此將「變裝」作為最貼近他個人的表達形式。

以變裝皇后作為創作的抒發媒介的嘗試,始自2017《輕薄的假象》。五年來偉恩的個人工作在劇場、服飾店、變裝表演之間進進出出,2020完成《伸縮自如的愛》,再延伸發展到如今在「新人新視野」發表的這齣《我是既快樂又悲傷》,是為系列的總整理。

高偉恩以變裝皇后作為創作媒介的嘗試,始自《輕薄的假象》,2017。(攝影/張洳瀞)

《伸縮自如的愛》,2020。(攝影/張洳瀞)

無論是來自動漫《HUNTER x HUNTER》獵人西索.莫羅的絕招,或是羅蘭.巴特《戀人絮語》的文本,劇名中透露出的關鍵詞:遮掩、有彈性、黏膩的、矛盾,正如他想要表達的狀態,亦是描述自己的生活跟對世界的看法。

*

洪榆橙(以下簡稱洪):變裝皇后形式的創作過程是什麼?

高偉恩(以下簡稱高):這三部曲是階段性的嘗試,從「想做」、「可以怎麼做」,到「該怎麼做」。是個伴隨著探索自己、完整自己、學習如何論述自己的過程。前面還在說:「我在這裡!」要證明自己的存在。現在存在已經是確定的了,但我要講什麼?

我希望邀請大家進來我的世界。這是我的故事,讓我分享給大家聽。

嬌豔嫵媚、情緒豐富的跩姬寶貝,將在劇場裡揭露她多重的代言身分。(攝影/Danny Chu)

在變裝場合裡,跩姬寶貝(以下簡稱跩姬)就是高偉恩的另一面;在劇場裡,他們合一又分開,像是分飾二人,或一個人被分析成兩個人。因此在《我是既快樂又悲傷》裡,跩姬有著多重的代言身分,代言著高偉恩,以及那些偶像在他內心的照映。我們開始討論這些身分,和他自己的關係。

洪:變裝皇后是一個被設定出來的角色嗎?

高:對我來說,變裝是一種手法,但是不是角色?我不確定。在這層妝容上,我放上的是高偉恩內心的層次、喜歡的東西、我想要說的話。高偉恩其實就是這個假面,跩姬只是他面對這個場合使用的名字,但做出的選擇始終是我自己。我身上有某些荒謬感,例如以前的妝很會花(表演完滿頭大汗會變得像壁癌);或是表演場合太常喝醉、表演一些冷門的歌、很敢說一些話。這都是在這層妝容上,我才有勇氣表現出來的個性與特質。

商業表演場上的跩姬寶貝。(攝影/山大王)

洪:為什麼會選擇把跩姬寶貝作為劇場的表現形式?她在表演場(如夜店)和劇場裡面有什麼不同?

高:變裝流行的場域並不是在劇場空間,在那裡她跟人有比較親密的接觸,關係跟政治性才能被提取出來。當變裝回到劇場,需要多一個視覺或觀念意義上的形式的轉譯,透過一個角色形象,比較特別的存在,才有一個合理的感覺。

其他劇場裡出現的變裝皇后,都是一個有明確特定意義的角色。我想要挑戰跟嘗試,變裝皇后可以在台上扮演角色,但不用失去她原本的元素,才能在一層已經完整的意義上,去附加新的可能性,看她能長出多少層面來。

我在劇場表演上會被自己強烈的個人特質限制,很少遇到適合的角色。變裝補足了先前不完整的東西,也很貼近本身期望的說話方式:看起來很親近,但關係又沒那麼緊密。所以我不覺得自己是在演戲,我就是用原本變裝的方式,但必須要處理的是表演的層次,用戲劇的方式去理解這樣的表演行為:跩姬出現在劇場時是什麼樣子?用來論述自己作為一個表演者跟創作者,反映的又是什麼?

《我是既快樂又悲傷》排練現場。(攝影/吳柏源)

洪:在這齣戲裡,我們會同時看見這兩個人(跩姬、高偉恩)的存在。

高:對,在劇場,跩姬跟高偉恩這兩個角色的出現才成立。

在夜店的表演想要有表演感,而在劇場想要有親密感。因此這個演出是既疏離又是親密的。這恰巧是我的人生課題,也是我的特質。有些時候我希望把門關起來,你們從比較遠距離來看我,有時候我會把門打開,此時是你們進來的時候。

我要梳理的是我跟自己的關係是什麼?也可以回過頭給觀眾一個問題,你跟自己的關係是什麼?在日常生活,我們也因對象不同而需要偽裝:好的孩子、情人、朋友,用不同的樣貌面對他人。回過頭來只有自己跟身體時,我們產生的對話是什麼,該如何看到自己?我們能接受自己不同情境的樣貌嗎?因為社會環境隱藏的邊邊角角,我們是否也有力氣跟勇氣去承接?這是否就是真的做自己呢?我只是透過假面、妝容或變裝,把這些問題放大成肉眼可見的型態。

「我跟自己的關係是什麼?」高偉恩透過變裝,把這個問題放大成肉眼可見的型態,拋給自己也拋向觀眾。(攝影/吳柏源)

洪:我不確定我現在看到的是變裝皇后,或是高偉恩,這會帶給觀眾進入的障礙嗎?

高:看到那麼混沌矛盾的點,你就是看到這齣戲了。或許也是這矛盾造就我這個人,永遠都在安全保守和不顧一切之間拉扯。在變裝舞台上,親密感某種程度令我害怕,因此我用表演者姿態包裝,去避免那麼親密地與觀眾貼近互動。在劇場我又想要跟觀眾親密,把私密的東西丟出來。在這樣的空間,語言是我選擇的一切。這也是我在處理這齣戲遇到的狀況,因為單人表演創作,自我對話的空間變多,矛盾感看起來很明顯。

Spoken Word口述詩的大量獨白,很像歌唱或旋律一樣,在吐露我的私密或脆弱的時候,還有一層保護色。這其實蠻自私的,這樣讓我可以自在地吐露更多一些,才能把那些情感面,藉由這樣的旋律詮釋出來,如果不是這樣的形式,我很難做到。

我邀請你來理解我,但我可能會說一些難懂的文字。恐怕是因為我害怕自己是一個空殼,所以我需要不斷地用文字說話來補足。我一直在挑戰我自己,要讓大家看到多少程度的高偉恩的內在。如果我能夠打開來,願意誠實揭露這樣的脆弱,那將會是很珍貴的,好看的點會在那一刻發生,這齣戲也就合理了。

「我一直在挑戰我自己,要讓大家看到多少程度的高偉恩的內在。」(攝影/吳柏源)

文本裡五或六個墜落的明星。這些讓他從小就深受啟發的人,常使他聯想到他所面臨的掙扎。在舞台上,在同一個身體裡依託不同的身分,層次包裹的安全感,喃喃絮語,說出他們的相似,他們的快樂與悲傷。

洪:除了變裝皇后跩姬、Spoken Word的形式,還有劇本裡指涉的明星們,多重包裹的層次和轉譯,變得難以辨認到底是誰在講話?這是否也為了保護高偉恩,讓他覺得安全?

高:我常有一個畫面,是在車水馬龍中的我一個人站在人群中不動。周圍都是暗的,只有一盞光照在我的斜上方,安靜地說出這段話。其實舞台上有點危險的狀況是可以刺激表演者的。我想,大家都非常清楚現在說話的人、文本的對象是高偉恩。對我來說,是有意為之的想要搞混這一切的。因而變裝的我來詮釋這些語言,既是安全也是不安全。我既想讓大家知道我的苦痛所在,但也是因為這些苦痛,我才能快樂地站在台上。

只有當美好的人設碎掉的那一刻是最漂亮、最真誠的,我在等待那一刻在舞台上發生。這跟變裝的特質很像,我要揭露什麼、讓你們看見的是什麼,這是我的選擇,但即使不讓你們看見,也沒關係,至少看起來美麗漂亮,但如果揭開之後,那底下的虛敗與殘破,其實也很吸引人。對觀眾而言,作為旁觀者更能看見一個人的掙扎與困境。藉由看見我之後,反映他們的困境是什麼。

「我想讓大家知道我的苦痛所在,但也是因為這些苦痛,我才能快樂地站在台上。」(攝影/吳柏源)

洪:那些明星,代表著什麼呢?

高:明星有些是、有些不是我非常喜歡的對象,但大多數是我面對生活的困境時,最先聯想到的人。我借用他們的名字,藉由大家對他們的認識,來詮釋我想要表達的觀點。他們有的特質與元素,在我身上也有。

洪:你並沒有想要扮演他們或詮釋太多?

高:假設一位變裝皇后模仿惠妮休斯頓,或其他明星,就有一種致敬、模仿的意味,但是否就稀釋了變裝皇后這個人本身?我想試著一個可能性,維持跩姬的身分跟存在,去思考詮釋這些明星。從高偉恩分出跩姬,再從跩姬分出惠妮。畢竟主角還是我,如果要扮演他們,就必須扮演得很完整。我要讓大家看見這些明星嗎?還是看見我這個人?我做出選擇,我要讓大家看見我。

「我要讓大家看見這些明星嗎?還是看見我這個人?我做出選擇,我要讓大家看見我。」(攝影/吳柏源)

洪:可以說說文本裡描述的愛、痛苦的內涵嗎?

高:其實劇本文字都來自我在IG上貼文的重新整理。生活很難在第一時間理解當時發生了什麼,只能用後設的想法去補足當下的情緒,去回想我為什麼會有那些衝動。在這齣戲裡,我想要讓大家看見的東西,是背後那些影響我的環境及事物,是我世界裡的快樂悲傷。

我太孤獨了,在愛裡面,不想要有破綻,也不想失去自己。我不敢讓人家看見我的脆弱,因為我不曉得會不會受傷,也不確定是不是能把自己交託給其他人。我常說,如果你要跟我談戀愛就必須要接受我的一切,你不能丟棄我,就是要結婚了。

洪:所以這齣戲是一個公開徵婚?

高:是啊!我想要這樣親密的關係,尋找符合我欲望的對象,但又對浮出來的真實感到害怕,我拿捏不定自己,也拿捏不定別人。不曉得自己談戀愛之後會不會有不一樣,我也很期待看到那個不一樣。

 

高偉恩
高師大跨領域藝術研究所。劇場創作表演者,與両両製造聚團長期合作,編導《Love Bar愛吧》,演出《親愛的》、《公媽》、《両伴》、台北藝穗節《賣鬧》。此外,專攻變裝皇后表演,藝名Draggy Boo Boo跩姬寶貝。港都最佳變裝皇后大賽第二名、Pulima藝術節原住民變裝皇后大賽第三名、《啊啊啊啊!妖啊!》派對策劃、參加知名YouTube節目「FJ234—Make A Diva變裝皇后選拔」。個人編導作品:《伸縮自如的愛》、《輕薄的假象》、大稻埕國際藝術節《天生如此》、放肆音樂劫《小王子Who?那些沒有他的詩與歌與我自己》;其它演出作品:影響新劇團《浮島傳奇》、白開水劇團《原來的我們》等。

 

14th新人新視野
林廷緒《在山海來去》× 洪儀庭《黑暗的光景》× 高偉恩《我是既快樂又悲傷》
2022/4/29-5/1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2022/5/28-29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繪景工廠
2022/6/4-5 台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本文作者|洪榆橙
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畢,現為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藝文工作者,現任日青創藝總監。目前文字多貢獻於策展、企劃文案,以及藝文題材之採訪撰文。文章散見於文化類型媒體與出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