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是時間的藝術,時間卻不一定指向未來。對於「藝術未來行動」的召喚與想像,得先從我們怎麼認識未來下手。今天全世界的人覺得理所當然的時間秩序,與全球進入世俗化後的資本結構有密切的關係,要能從勞動中累積資本進而轉換價值,首先要能以標準化的方式計量勞動行為。換句話說,我們在現代社會當中所經歷的一天、一週、一月、一年,實際上是所謂勞動時間與自然時間的相結合,透過將自然週期作為資本的週期,有秩序的現代性時間敘事:過去、現在與未來,才因而誕生。為什麼談劇場的未來行動,要先談到現代性?我想提醒的是,一方面,劇場與物質從來密切相關,只有意識到今日我們所經驗的劇場本身,如何就是其所處的環境條件與生產狀態,我們才能進一步召喚與想像劇場;另一方面,現代性不是任何舶來品,不是所謂「西方」的價值,所以我們的回應方法並不在於可以盡情實驗「東方」;同時,現代性也不是特定藝術的形式,因而亦非僅以特定與專屬的場域與機構管轄。現代性從來就不是「誰」的問題,而更涉及了認識與想像:當你如何認識,你就成為誰。
讓我簡單整理一下,如果我們所談的未來,實際上就是現代生產與資本勞動關係下的時間管理,對於未來的行動如果無法超越對於這套現代性的認識,則很容易變成「沒有行動」,或者說,所有的行動都注定導向對於同一套現代性價值的衍生與再現;這也是我在標題大膽挑釁所說的:劇場沒有「未來」。但劇場有的是時間,又是什麼意思?為劇場深深著迷的人,通常也是對時間敏感的人。在劇場中,觀眾共同經驗故事的進行,也同時與角色分享情緒,或者與場景同步感知;但透過敘事的打造,觀眾從來不必只有一套規律的時間。時間可以是複數的,現代性的時間一小時,可以是劇場一年;角色的轉身可以是三秋;一幕景可以回到前世;一場戲可以是代代輪迴。讓我們重新攫取戲劇史給我們的資源:希臘悲劇裡的預言,指的其實不必然是未來,而是當下的判斷與重新行動;莎劇裡的幢幢鬼影,談的也不必然是過去,而是關係的復仇與慾望;明傳奇裡一折又一折始終綿延的抒情,交代了劇場觀眾不全然對「未來」感興趣,那個始終不來而又纏繞不去的情感狀態,才是蘊含劇場複數時間的祕密。
如果現代性的時間已經翻天覆地地治理了當代世界,我在想劇場應該是現今僅存的少數化外之地,劇場中演員與觀眾每一次不依賴時間秩序的行動與認同,嚴格說來都是每一次對於現代性未來的拒絕與反叛。台灣的劇場藝術與觀眾,在20世紀初期的日本殖民時期,無論是京戲或是歌仔戲與布袋戲,在聲音與音樂搭建出的表演關係中,如果當時的觀眾被問到劇場的未來,恐怕壓根也沒想到有一天看完戲出來,需要絞盡腦汁回答導演的提問,或是等待劇評解說分析,但他們卻沒有人不沉浸在劇場的樂趣之中。當然,這裡並不是說,當代劇場對於議題的掌握與深思能力,違背或脫離了劇場本質;而是相反地,劇場從來就可以不僅僅只有一種觀眾,打開對於觀眾的想像,才有機會召喚劇場裡新的行動。
當今日往往以西方的先進性現身,而實則是19世紀以來特定歐洲歷史條件下及其延伸的標準劇場,愈來愈彰顯成為全球普世標準時,相較於不假思索地迎向未來,劇場如何從這種必然的「未來」中逃逸,對我而言,可能更是當代台灣劇場藝術需要思考的命題。在經歷冷戰下,以高度發展、文明進化論期許與定義台灣(亞洲四小龍)身分與位置,對於這種唯一的「未來」認識,更是根深蒂固。但如果我們相信冷戰本身作為認識世界的方法,其之於價值的對立、人性的懷疑、邊界的劃分等,都不必然作為即使在資本下的現代時間中我們想望的未來,那麼台灣劇場藝術未來行動的目光,也就不必然僅是目光所及的歐美國際。千萬別誤會以為我反對現代劇場,相反地,我期待打開那些尚未充分揭露價值的各種現代可能與想像;我所反對的,並不是位於(已經君臨天下的)北美與(正在不斷長大的)歐陸,我指的是將現在緊緊牢綁於未來,並以現代性的時間作為唯一認識,持續複製生產的想像。這些想像,才是真正的「歐美國際」。別忘了,現代性從來不是「誰」的問題,不是種族、膚色,不是語言、國籍。當現代性的時間秩序仍在主流地成為今日形塑「國際」的邊界時,召喚與想像台灣劇場藝術的未來行動,更在於如何批判性地辨識「國際」潮流與創新的背後,是如何組建在「未來—現在」時間的治理與秩序。也唯有批判性地創作,才有機會贖回我們的未來,以及現在的我們。
本文作者|汪俊彥
康乃爾大學劇場研究與批判理論博士,國立台灣大學文學院華語教學碩士學位學程助理教授,開設文化翻譯、比較文化、華語劇場與文化批評等課程。長期擔任表演藝術評論台評論人,目前身兼2021-22台新藝術獎提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