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創作的航道裡,醫師作家是一支鮮明的隊伍。現為精神科專科醫師的阿布,實習那年,交出《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記下許多的第一次及柔軟的初心;《來自天堂的微光》是他醫學院甫畢業,加入台灣駐史瓦濟蘭醫療團,在當地進行醫療服務的觀察札記。在精神科沉潛多年後,他首度以一個精神科醫師的身分發言,交織習得的知識、經驗過的現場以及內在的敏感,完成最新散文集《萬物皆有裂縫》,提出對精神醫學的思索。
在精神科重新開始
擔任精神科住院醫師四年,外加專科訓練一年,繁忙緊湊的工作節奏讓寫作陷入枯竭,阿布形容,那是一種「工作到什麼東西都寫不出來的狀態」。於是他帶著寫了三分之一的創作計畫,投奔花蓮,進入東華大學華文所。身分陡然一轉,他卸下白袍,從醫師又變回學生,寫作場景從值班室換成了幾坪大的宿舍。
「去東華最重要的理由是gap一年,在花蓮志學這個環境裡面,很純粹當一個學生,非常寶貴。在學術上,我也想知道文學可以給我什麼樣的養分,跟老師的討論雖然不多,但這一年對我影響非常大。」花蓮一年,寫作的感覺又回來了。這是他的第三個gap year,第一次是2011年剛畢業申請到史瓦濟蘭服外交替代役,第二次則是2013年去英國進修「熱帶醫學」,其後赴印度、約旦等地壯遊。
相較於外科、內科這類古老學門,精神醫學(psychiatry)顯得年輕,充滿未知,因而成為近年論文引用次數最多的幾個科學領域之一。寫作過程中,阿布跟指導教授吳明益幾經討論,反覆摸索,「最終仍決定把焦點放在我自己,作為一個醫師,我怎麼看待精神醫學?怎麼經驗精神醫學?好像比較少人從這角度出發。」
事實上,正式落腳精神科之前,阿布的一切經歷,似是為了內科醫師或急診科醫師做準備,他甚至認為,自己的個性「很適合急診」。初次接觸精神科只有短短一個月,難以判斷喜歡與否,於是他去二手書店買了一本精神醫學的原文教科書,以英文寫就的長文於他而言向來是道難以跨越的障礙,遑論閱讀一整本原文書,意外的,「我發現精神科的教科書我看得下去,可能對這知識有興趣。」
過去在內科或急診科時,他比較喜歡在電腦上一邊查閱病人的資料,一邊思考,如果要去病房,心裡會不由升起一股抗拒感。「但是在精神科,我要推開那一扇門,抗拒感沒有很大。我覺得去看病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只有在精神科我有這種感覺。」兩個原因加總起來,讓他毅然捨棄內科、急診科甚至過往國外醫療的經歷,到了精神科重新開始。
寫作的兩難
1883年,德國精神病學家埃米爾.克雷佩林(Emil Kraepelin)將精神疾病加以分類,創立「敘述性精神醫學」(descriptive psychiatry),在阿布看來,精神醫學和其他專科最大的不同在於,「它很在意一個人主觀的經驗,所以你不會看到精神科用抽血或醫學影像去做診斷。」但也正因如此,使得精神醫學處於一個邊緣地帶,隨著生物精神醫學興起,過往傾聽病人敘事的傳統受到挑戰,主張應以量化指標作為典範。「精神科一直都在修正自己的路線。」阿布說。
「雖然身處以生物精神醫學為主的醫學中心,但我自己會採取比較傳統、以病人主觀經驗為主的座標。」這涉及到他怎麼看待精神醫學,同時影響了他寫作的角度,「作為旁觀者,你可以寫外科醫師、麻醉科醫師在幹嘛,你參與了那個場景,可是精神科的場景通常都在診間、都在病人的敘述裡,你並沒有參與到病人敘述的那件事情,比如病人描述被性侵、被家暴,或是憂鬱、幻覺、幻想的經驗,我沒有參與在其中,我可以寫嗎?我寫得出來嗎?我根本沒有那些經驗,要憑空想像嗎?我能用以真實為號召的散文文體去寫別人的經驗、或我想像出來的別人的經驗嗎?這變得有一點倫理、甚至敘事技術的考量。」
進一步來看,醫生有權書寫病人的故事嗎?「我自己的想法是,其實醫學本身就是一個敘事,它的古老傳統就是敘事,從病人的敘述開始,整本病歷就是跟病人疾病有關的敘事。大部分醫師習慣的敘事方式是,在不侵害隱私權、或置換一些基本資料的前提下進行書寫。你說這是剽竊或偷取別人的經驗,我覺得好像有一點太過了;但是話又說回來,病人在向醫師描述病情時,期待的是治療,並沒有預期會被寫出來。」自古以來的這類爭辯,以及中間的灰色地帶,讓阿布斟酌再三,尤其身處精神醫學領域,要怎麼寫自己未曾經歷過的事,本身就是一大挑戰。
「這問題我大概思考四年左右,四年之後才開始寫。」左思右想,他把焦點轉向「我」,從他作為精神科醫師/臨床工作者/寫作者的身分出發,而不去過度詮釋病人的苦難。「我寫了很多知識的東西,像失眠、幻覺、妄想,裡面的核心是精神病理學,這東西是課本上來的,是我對它的理解。這本散文集寫的是我自己的東西,而不是病人託付給我的東西。」
冷硬派的醫療書寫
談及自己的文風,阿布說,「跟大部分醫療寫作的人相比,我本來就比較冷調,現在又變得更冷、更硬。」這或許是他刻意拉出的「距離」使然。在《萬物皆有裂縫》自序中,他寫道,「我發現『距離』對於寫作相當重要。理想的距離是貼近卻又不涉入、旁觀而不疏離,在這樣的距離之外,文學的虛構與醫學的紀實、自我的情感與他人的痛苦之間,才能錯落有致。一段適當的距離能在形成文字的美感的同時,也避免了廉價的濫情。」
因著距離,能製造出一個較抽離的視角,或是他下意識保持的「冷調」。在《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他大量描繪事物,不以人為中心,這反映出他的世界觀;到了《萬物皆有裂縫》,他更有意為之,即便內在對這主題熱切,他卻想展現出一種冷然的姿態。
跟吳明益討論《萬物皆有裂縫》這書的筆調時,阿布問,這樣寫會不會知識放太多?怎料吳明益卻答,「應該要更多,這樣含金量不夠。」他期許阿布寫得更長一點,不受報章雜誌一般兩三千字篇幅所限,「他說,你要信任你的讀者,你要瞧得起你的讀者,一千個人裡面就會有一個讀到這些知識會很開心,為他而寫。」阿布坦承,吳明益有些要求,他做不太到。他自覺知識佔比已高,甚至有些專科考試內容都被放到文章裡,難免顧慮一般讀者能否消化吸收。
他和吳明益皆喜歡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所寫的憂鬱症巨著《正午惡魔》(The Noonday Demon),所羅門集病患、文學作家、臨床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等多重身分於一身,他採訪大量病患、醫生、科學家、藥物研發者,並親身投入十多種另類治療,歷時多年完成這本解剖憂鬱症的專書。阿布迄今寫了三本散文,每一本都代表一個階段,待日後研究做得更深,看診個案更多,經驗更豐碩,他或許會針對特定主題書寫長文,採取比較科學性的筆法,更有系統地介紹一門知識,一如《正午惡魔》的宏觀視野。
一個精神科醫師的養成
《萬物皆有裂縫》全書分為三章,首章〈愛是被棄者的幻覺〉承載了最龐大的知識,末章〈關於如何成為一個人〉顧名思義,寫的是白袍以下的血肉之軀,一個有著各種偏好的凡俗之人。「別人看我就是一個精神科醫師,有各種想像,但我是活在這形象後面的一個真實的人,所以我會有自己的問題、自己的苦惱。」穿上白袍,進入診間,他必須是一個精神科醫師,表現出應有的專業;離開診間,脫下白袍,他恢復成一個有靈敏感受的個體,工作之餘的他,喜愛種植、衝浪、遠行。
儘管他能夠在不同身分之間切換,醫學對他的影響卻無法截然二分,而是確實滲透到了人生各個層面。「醫學真的會影響一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好比我們看出去的東西會變得很病理化。」專科考試中,有一關是臨場診斷,從一個真正的病人走進來開始,到開口講前三句話,考生必須在一分鐘內,列出各種可能的鑑別診斷,設想各種不同可能性。像是幫病人拍一張快照,他的穿著、妝髮、步態、肢體動作、表情等,全部都會變成線索,存在腦中。毋須工作的時候,阿布通常會收起這副「精神科醫師」的眼鏡,否則隨時處於偵測狀態,委實累人。
「整個精神醫學就是一個光譜,有的人很外向,有的人很內向,有人很自我中心,也有人很博愛,我們會很習慣地在光譜中間移來移去,不會覺得某一種特定的人就是怎麼樣。」精神醫學教會他更懂得接納,打破傳統觀念認定的樣態,「如果你抱持著怎麼樣的人一定要怎麼表現,在診間的practice(實作)就沒辦法進行下去,因為我們無法分辨出怎麼樣的不一樣是疾病、怎麼樣的不一樣是個人特質。一般來說,精神科大概都是站在比較開放、open-minded的面向。」
書名引用自加拿大創作歌手、詩人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歌詞:「萬物皆有裂縫/那是光照進來的契機」(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crack意指「裂縫」,crack up意味「精神崩潰」,用作書名,有雙關之意。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只是有些人把它隱藏起來,有些人沒辦法隱藏。這社會傾向去把那些被視為不正常、瘋狂的人排除,而我們這些正常人把自己的裂縫遮掩起來,儘管我們沒有憂鬱症,但會有憂鬱的情緒,正常和不正常之間的區隔並沒有那麼清楚分明,其實是很模糊的……」
「雖然我不是你,但是我用我一點點小小的經驗,試著去同理你受到多大的痛苦。大部分人對精神疾病都相當不理解,也沒有辦法去想像他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但是如果從一小部分,比如書中一開始寫的精神病理學,去理解這些被視為瘋狂的人身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這可能可以變成一個理解的契機。」
無論作為精神科醫師或作為寫作者,阿布期待,透過自己獨一無二的方式,與生命對話,推動一些改變。
阿布《萬物皆有裂縫》
2021
寶瓶文化
本文作者|王昀燕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博客來OKAPI專欄作家。著有《再見楊德昌》,另主編《台灣電影的聲音》、《紙上放映:探看台灣導演本事》。亦參與《咆哮誌:突破時代的雜誌》等書採訪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