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徹俐的《附神:我那借身給神明的父親》是她的第一本散文集,寫的是她被城隍爺附身的父親。她的父親早年並不信神,卻被遊海城隍降乩。家中的客廳在週末成為人來人往的問神會,從小她跟著看了許多人來了又走、問了再問,父親的一生也不斷被人情束縛,手足親戚間因為金錢遊戲輪迴背棄,最後形同陌路。
身為家中的小女兒,她有四個姊姊,一個弟弟。她出生時曾被考慮送給他人養大,長大成人後,她決定以筆墨來記錄父與神的點點滴滴,記下父親曲折的一生,試圖為他改運。
父之書:緣起是相信
比起父親對神的全盤相信,有時我是想挑戰神的,對於神,我總是介在信與不信之間的灰色地帶,但無論神是否能因為人的景仰與香火而庇佑,我選擇相信的時刻,其實是因為父親,我想相信的是父親,而非神,父親不會欺騙我,如同他這一生沒有惡意欺騙過任何人。
有種相信,是女兒對父親的相信。
——〈入乩之前:相信〉
「在過去十幾年間的寫作,我並沒有刻意想把自己的第一本書寫成一本『父之書』。」
《附神》的寫作時間橫跨多年,最初,林徹俐並沒有計畫將第一本書的焦點放在父親與神之上。寫作過程中她一度害怕自己寫太多父親相關的題材,後來她把所有的書稿都給出版社,最後和編輯討論的過程,決定要把書稿拆成兩個部分,第一本書取用一半書稿,重點放在神與父親,其他的書稿或許就會用在下一本書。
雖然成書波折,但這本「父之書」的初衷,是因為「相信」。這「女兒對父親的相信」是支持林徹俐執筆的堅強支柱,父與女的深厚羈絆讓她不畏書寫的赤裸,將父親也將自己的心路歷程剝繭抽絲。
在書中林徹俐曾寫道,她博士班入學考試時,被問到是否相信父親真的被神附身。結果她不幸落榜,如今回首,她是否會回答不一樣的答案?
「其實我有點不太確定當時自己的回答是什麼,但應該沒有理直氣壯的說:『是真的!』反而是用有很多但書的方式去解釋這件事,有點拐彎的去說自己相信這是真的。我覺得在書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想法,所以如果是現在重新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會更直接而理直的回答。即使我依然是無法舉出證據來證明《附神》書中,關於父親能被神進入這件事的真實性,但不變的是我相信這件事,這個無法證明的真實,是來自於我的相信。」
直言不諱的神
兒時週末的客廳問神會曾是林徹俐的美好回憶,她總和其他小孩子坐在客廳一角,一邊吃著烤肉、啃著煮玉米,一邊以微小音量看著綜藝節目。孩子們單純快樂地吃著宵夜,同時大人們的問神會也正熱烈上演。各種問題不斷出籠,神的回答多半直言不諱。
「大多數善男信女來到客廳問神會中,問的都是非常日常的事情,而神也都會如實地給出建議或回答,有時會兼以符咒或以手上的毛筆沾染紅色墨水來點畫。若要說到印象最深刻的,我想大概都是一些神的直言,尤其在善男信女中有人問了偏向『人為』或是一再想問出符合自己內心答案的問題時,神通常會直言不諱地回覆,也因為是神,所以這些人通常不敢有什麼意見,或許是害怕觸犯神,或不能再來問神。」
「例如曾經有個親友一直來問想替家裡的神蓋廟,但買了地,開始蓋廟之後,似乎家裡的神仍有不滿,因此來到問神會,而神的回答是:『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這件事該找誰處理、該怎麼做了,如果你一直不按照我說的去做,仍一再來問,也是沒用。』或是也有婦人向神情緒勒索似的,一直對神說:『我都跟祢求了這麼多次了,我跟祢拜託,再拜託⋯⋯』而神的回答是:『我已經說過這事情在於人為,妳求再多次也是沒用的。』這些神的直言,反而是我印象最深的。」
神非有求必應,而是給出最忠肯的回應。事在人為,神能做的只有引導。在林徹俐的寫作道路上,不知是否也有神的指引?
神與我,寫作之路上
我羨慕父親他有正當理由花很多時間離開現實漂蕩虛幻裡,而沒有人會責怪他。
——〈神軀〉
林徹俐並不全然信神,兒時的她曾有夢遊的經驗,她羨慕父親有神的另外一個身分。或許,她亦嚮往擁有別的自己;藉由寫作,可能是另一種成就不同自己的新途徑。
「我認為寫作是自己的事情,所以其實我並沒有認真問過神,該如何寫作,頂多就是在確定簽約要出版作品時,會告訴神,並請求神的加持護佑。」
當初出版社希望第一本書可以多提到神與父親的部分,於是林徹俐告訴神她的書大概要朝向這個方向,並問神這樣的方向是不是好的。
神告訴她:「那麼妳就寫城隍爺,穿梭陰陽兩地,白天辦人間事,夜晚處理陰間事,大公無私。」
「這是一句很短的話,但我思考了很久,才將城隍爺的特性,融合父親的個性,一起寫在文章中,而不是真的就寫出這樣的一句話,而這個寫作過程則是我自己必須要去思考的,所以與其說神引導我寫作,我覺得可能是護佑更多。」
林徹俐還提到當初簽書約時,在台北的明星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能看到對面就是台灣省城隍廟。簽約當下還不知道書的方向要多著重在父親與神,後來她確定方向後,也覺得好像默默地被城隍爺看佑著。
父神故事的完結
林徹俐的父親最大的興趣是研讀「通書」(黃曆),或是蒐集各大廟宇的流年或農民曆之類的書冊來做研究。除了部分之前在報章雜誌發表過的篇章之外,他並沒有讀完整本《附神》,但他很開心自己的女兒寫了一本關於他與神的故事,而這個寫作過程他也是有參與在其中的。
「但因為寫作的人是我,作為一個創作者,我私心的想要保有創作的自主權,所以創作的過程中,其實我沒有去問神或父親我該怎麼寫,頂多是在很多我好奇的事情跟細節上,我會用類似田調或採訪的方式去詢問我父親,然後再用自己的語言跟方式寫成文章,因此我當然也沒有問過父親閱讀後的看法。
之前單篇文章看完,他也只是讀完而已,很少會對我說他的感想,可能父親也有點害羞,加上他也是傳統東方男性長輩,很難直接的表達內心感受,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會是什麼。」
對林徹俐來說,書寫就是一種重新整理,覺得整理好了才能夠以文字來展現。對她來說現在回頭看還是會覺得傷感的,大概是〈過橋〉跟〈可愛的馬〉這兩篇文章。
因為文中提到的阿林叔就像她的另一個父親,當她還年輕的時候,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和他別離,然後在他走了之後的幾年,父親也漸衰老,那種生死別離的焦慮跟恐懼又忽然湧上心頭。所以她不太敢回頭閱讀這兩篇,也很害怕有一天要再度面臨離別。
「很多人問我下一本會再寫關於『父神』系列的續集嗎?我的答案是不會,我已經在這一本幾乎將想處理的部分,都訴說完了,我希望下一本就是一個新的系列。」
小女兒的勇敢守護
我期待有那樣一個父者,讓我在婚姻中保有自我實現,也同時接納脆弱的我,使我保有自己的模樣,那麼我們就在接近完美的路途上。
——〈The F〉
林徹俐博士班研究的是台灣的小說,探討地域跟空間,雖然和她的成長背景可能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或多或少仍是有影響。
「因為我家位於台南邊陲的一個小鎮,在縣市合併前的台南市最南端,跟以前高雄縣交界處,相隔一條二仁溪跟南萣橋,就是高雄了。所以我一直對於空間跟地域性這些議題非常有興趣。也因為我在台南長大,台南就是一個非常有文化感的古都,也滿多作家在台南生活過,或有不少與台南相關的文學作品,因此影響了我對於台灣文學的興趣。」
《附神》大多的篇章都是在咖啡館或是深夜寫成的,把握做研究跟工作的一切零餘時間書寫。
「因為我很喜歡、也很習慣在咖啡館寫作,可能咖啡館的氛圍比較能觸動我進入寫作的狀態。我也有固定幾家常去的咖啡館,通常在週間會輪流造訪,然後待上好幾個小時來進行書寫,有時候白天去,也有時是找營業到較晚的咖啡館。
之前在趕《附神》書稿時,有幾次在工作結束後,到深夜咖啡館去,大約寫到凌晨12點才離開。在路上被警察臨檢,確定沒有酒駕之後,反而被問這麼晚去了哪裡,為什麼還沒有回家?我就非常誠實的回答,我在咖啡館進行寫作,現在寫到差不多的進度,咖啡館也即將打烊,所以才要回家,結果警察先生還跟我說:『辛苦了!』」
林徹俐的下一本書目前預計還是散文集。在《附神》書末的〈The F〉這一篇她離開了父親與神,寫出身為女性在選擇伴侶與成就自己間的永恆困局。父親的小女兒已勇敢長大成人,回頭守護父親與她成長存在的世界。
林徹俐《附神:我那借身給神明的父親》
2021
印刻
本文作者|林易柔
文字工作者,小說和詩為主要創作。
經營「羔子」粉絲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lamblin.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