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演出主體和慣性:《三人成唬》不只是「不貳」的實驗
2022
02
18
文|吳岳霖
圖|不貳偶劇提供
虎年伊始,偶戲演師郭建甫、落語師戴開成與繪師方尾再度合體,要以「虎」為題,施展各自的技藝,「唬」出不可預期的……

《三人成唬》是偶戲演師郭建甫、落語師開樂亭凡笑(戴開成)、與繪師方尾(方志偉),繼去年的《戴開成落語:寶船浮世》後,於壬寅虎年再次合體演出賀歲作品。

從劇名轉化自成語「三人成虎」,就至少吐露兩種含義:一是,從「虎」變成「唬」說明了作品以「虎年」的「虎」命題,去述說「虎」在不同技藝(包含偶戲、落語與繪畫)與文化中的題材,「唬」出一則又一則的故事——就如同原本的成語,指的是連續三人說街上有老虎,眾人就會相信這樣的謠言,「虎」出來也是「唬」出來的。另外則是「三人」,強調的不只是藝術形式的表現與結合,更是「三人」的合作關係如何延續創作默契與實驗精神,同時又能觸發多少不可預期的可能性。

郭建甫、戴開成與方尾三人合體,在虎年開春「唬」出一則又一則的虎的故事。(攝影/李政道)

「不貳偶劇」創作精神的延續

《三人成唬》由郭建甫創立的劇團「不貳偶劇」執行,這背後當然有行政運作的現實考量,但也提供一條思路:《三人成唬》能否被放進劇團的創作脈絡呢?

不貳偶劇,是郭建甫在2012年創立的劇團,而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大學生,憑藉著對掌中戲的熱情與執著,以及承襲自國寶級大師陳錫煌的技藝,這個「一人劇團」從製偶、操偶到口白,都由郭建甫一人完成。看似對傳統技藝的習得與傳承都亦步亦趨,但他笑說:「我長期以來就被人說是跨界亂搞的那個,雖然自己有一半的時間都很極端地在做追本溯源的事情,但作品做出來的樣貌,卻很像是顛倒過來的。」

不管是演出形式,不再只有傳統彩樓隔出的一方天地,他也使用極簡木作化為戲偶生活的場域,得以遊走在不同劇場空間;或者是作品內容,也不只是掌中戲的傳統題材,如《道成》(2019)改編自日本《大日本國法華經驗記》,或像《崖山恨》(2021)雖取材宋代的滅亡,卻非君王將相、忠孝節義之事,而關注於戰火中的兒童,緩緩述說內斂且幽微的情感,藉此開發更多題材面向。同時,郭建甫也跳脫我們對掌中戲的想像,加入現代劇場的創作媒合,像是與戴開成的合作,更早或許可追溯至2019年在中壢日式歷史建築裡演出的《盲劍客——見/不見之間》。

不貳偶劇勇於跳脫掌中戲傳統,開發題材的更多可能,如2021年的作品《崖山恨》關注戰火中的兒童。

就如其團名,郭建甫認為:「我當初取名叫『不貳偶劇』,就已經沒有把『布袋戲』或『掌中戲團』放在後面了。這團名很明確的就是『偶劇』——有關偶的、或是其他戲劇種類,都可以結合在一起。」這次的《三人成唬》,單就偶戲類型就有光影戲、傳統掌中戲等。同時,也想著如何更開放地展現於這樣的舞台上,加入落語、繪畫等藝術形式,其實是在尋求過去未曾見過的作品樣貌,將創作精神體現,用實際的行動代替論述,更不受限於偶戲的表演方法與形式。

從「不貳」到「三人」的合作關係

源於這樣的「開放性」,讓《三人成唬》的創作模式既承繼了不貳偶劇的創作精神,也可放進作品脈絡,但也絕對不只是不貳偶劇的作品——其創作初衷,本就不是用偶戲來自我定位,而是郭建甫、戴開成與方尾三人「不分表演主體」的共同創作關係,這也是從《戴開成落語:寶船浮世》到《三人成唬》的其中一個重要轉變與調整。

郭建甫、戴開成與方尾三人首度嘗試共創的《戴開成落語:寶船浮世》,2021。(攝影/李政道)

相較於前作以「戴開成落語」為主標,試圖打造「落語劇場」,《三人成唬》不於命名上落入「形式」的窠臼,嘗試找到演出主體的翻轉、或結合,有意識地讓偶戲、落語與繪畫都是主角,而並非任何一種形式的配角,既在各自的舞台上,也共同於這個劇場空間裡頭——時而輪番上陣,時而同時施展魅力。

《三人成唬》也沒有劇場常有編制的編劇與導演,而是由他們三人一同完成。像是共同討論文本,將傳統段子打散又再重組,使得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落語經典〈貓與金魚〉、〈虎屋〉、〈耗子〉等都能黏合在一起;接下來,再藉由各自的專長去發揮,如方尾主要就負責了整部作品的視覺。

郭建甫也強調,《三人成唬》並非刻意去刪減落語於作品裡的篇幅,而是想改變過去的觀看慣性,如掌中戲往往會先有一段說書、或是引言,再帶入偶的表演,但這次會把這樣的習慣「反過來」,先以偶戲開場,再帶入落語的敘事。不過,他並非莽撞的「亂搞」,而是通過很多小型創作來慢慢調整,如去年年末就曾於新富町文化市場演出,既自我調整與打磨,也試探觀眾反應,找到不同空間屬性的表現方式。

偶戲演師郭建甫,「不貳偶劇」創辦人,追本溯源的同時,也不畏被人說是「跨界亂搞」,勇敢投入新嘗試。(攝影/李政道)

因此,《三人成唬》的故事內容雖無延續自《戴開成落語:寶船浮世》,但郭建甫、戴開成與方尾的繼續合作,也是在檢視前作的未盡之處,包含當時的繪畫與偶戲,尚未與落語有比較多的溝通和互動,還有舞台空間較大,而有焦點不易集中的問題,進一步地去發展與找尋某種屬於這個當下的創作關係。

「玩」出三人的傳統與當代

郭建甫、戴開成與方尾這樣的創作組合與模式,或者說是偶戲、落語與繪畫共同存在於舞台之上,其實正改變著藝術形式的固有樣態。戴開成以落語表演為例,表示落語家往往都得坐在坐墊上,站起來就「破戲」了,但這次的演出裡,有時是落語講著講著,偶就開始演起來,或是偶戲演著演著,又開始有落語,而這個上、下場間當然得離開坐墊,走到幕後,並且必須想出一些有意思的方式下台。他說:「這就是傳統落語沒有的。」

落語師開樂亭凡笑(戴開成),天津出生,東京求學,現居台北。多年來沉浸在跨文化的語境中,同時將這樣來去自如的態度帶入他的表演中。(攝影/李政道)

當然,這或許也衝擊著他們各自技藝的「傳統」,以及與「當代」創作間的辯證,但顯然這三人能湊在一起便是因為有著共同的信念。

方尾以繪畫的角度認為:「我們的繪畫當然是祖先留下來的,但現在的人用其去表達情緒與情感,而不是很矯情地要表現古人的生活型態,於是,我們的繪畫就不是『傳統』,因為我們是當代人。」他更追求的是一種「通過創作去體驗生活」的方式,能夠慢下腳步去體會藝術作品裡的內涵,找到生命中的獲得與感受。

繪師方尾(方志偉)追求「通過創作去體驗生活」,將以現場繪畫在《三人成唬》中與落語和偶戲交織。(攝影/李政道)

郭建甫則說:「什麼叫做傳統?其實很難定義出來。因為東西是活的,每天在變。現代人認為的傳統,在一百年前是流行。」他以「土壤」作為比喻,認為這些藝術形式確實都有累積性與延續性,就像是土壤裡面的營養元素,但他認為:「這些營養元素是為了種出植物來,而不是只是讓這個土壤越來越累積更多營養,若是一直放在那邊,也只是土而已。文化,或是以前人留下的東西,是為了後面的人盡情的去使用它、運用它,如同這盆土想要種菜、種花都可以。」

因為不是科班出身,而沒有那麼多包袱的戴開成笑說:「還沒做過的,誰來評鑑?所以我們就做!」翻轉表演的慣性,打破傳統的形式,甚至是透過落語、偶戲與繪畫開發出新的演出樣貌,如方尾所說:「想要去打破一個原本既定的印象,讓每個人用生活去體驗生活。」他們的合作其實是個「嚴謹」卻也「不嚴肅」的過程,因為這個過程或許更像是在「玩」,在每個藝術家生活裡的「玩」,而且是因為三人的彼此理解與磨合,玩在一起也一起創作,才得以成立。戴開成這麼說:可能不是這三種形式能夠合在一起,而是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才有可能。

郭建甫(左上)、戴開成(右)與方尾,合力「玩」出三人的傳統與當代。(攝影/李政道)

暫時還沒辦法預期《三人成唬》會是什麼樣貌,到演出前應該都還在發展中。郭建甫認為:「藝術是活的,當代的創作可以成功、可以失敗、可以有各種可能,因為本來就在運作過程中,就像我們每天生活也不一定如自己意料,但還是會持續走下去,就有可能增加它的藝術表現與其他可能性。」但,不知如何期待的,不就是最值得期待的嗎?《三人成唬》就是如此。

 

不貳偶劇
《三人成唬》

2022/2/25-2/26
牯嶺街小劇場 二樓藝文空間

 

本文作者|吳岳霖
現為《PAR表演藝術》特約編輯、劇評人、戲劇顧問與國立清華大學講師。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碩士,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肄業,關注當代戲曲、跨文化劇場與非典型空間創作等。文字作品見於《PAR表演藝術》、表演藝術評論台、《幼獅文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