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汝/儂家去睏時候/儂家作夢/儂家作夢時候/儂家質疑/儂家質疑時候/儂家踦起/儂家踦起時候/儂家有力量/儂家是
——《面向汝》歌詞(馬祖語)
褪去戰地政務後的馬祖,華麗轉身積極推動觀光,外界視之如遺世小島,俱現萬種風情,40年前軍管戒嚴下封閉的前線生活,彷如昨日縹緲的傳說,而今的馬祖嗅不到當年緊迫肅殺的氣息。然而,從受到嚴格管制的戰地前線,轉身成時尚旅遊景點,馬祖人怎麼看待故鄉今昔劇烈的身分扭轉?外來的藝術家是否有可能貼近、感應馬祖人潛在的情緒或精神狀態,並轉化成藝術創作,如「代夢者」一般?
策展人謝宇婷援引馬祖北竿島上流傳的「祈夢」習俗,於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 Studio策展「如果島嶼會作夢」,透過五位來自台灣、法國的藝術家,分別從身體、音像、藍曬圖、工作坊等媒介形式,傳遞他們感知及詮釋下的馬祖。
祈夢
馬祖北竿島上的龍角峰寺,有一特殊的「祈夢」習俗。相傳廟裡供奉的九位仙君,於正月29日這天,固定駕臨龍角峰寺,點化世人。這天,人們可以到廟裡將祈求之事告知仙君,再到寺旁兩側躺坐祈夢,得夢後,擲筊問仙君是否屬實,若屬實,可請人解夢,若非者,可再重新上香默唸,請仙君再賜夢。倘若提問人難以入夢,可委由較為靈敏的「代夢人」代為作夢提問,協助接收神明諭旨。
「如果島嶼會作夢」策展人謝宇婷和五位參展藝術家:王煜松、許生翰、黃祥昀、澎葉生(Yannick Dauby,法國)、艾瑪.杜松(Emma Dusong,法國)都不是馬祖人,其中,王煜松、澎葉生曾赴馬祖短期駐村或為藝術計畫採集素材之外,都是首次探觸馬祖議題。因此,謝宇婷將藝術家設定為「代夢人」、而非「代言人」角色,避免陷入創作者是否「身分正確」的泥淖,同時,除了艾瑪.杜松因疫情無法親自到馬祖,藝術家皆透過「在現場」,親身感受馬祖的自然和人文生態——若以「代夢」為比擬,提問者讓渡自身主體,由更敏感的「代夢人」代為提問和感應,這很類似藝術家在社會中的角色,能敏銳感應周遭環境的變化,如「代夢人」一般,因此,謝宇婷試圖透過這次策展,邀請觀眾「進入這個由本島、外島、本國、外國視野共築的馬祖夢境」。
馬祖、台灣,不同步的歷史
詩人白靈曾觀察和描述金門、馬祖等外島的處境是:「它們看似地處邊境,卻始終作著別人的夢。無法選擇自己的未來,是這些邊境之島之嶼的最大困境。」1
和多數年輕世代一樣,謝宇婷對馬祖的初始認知,是「遙遠又陌生的離島」。就讀北藝大博館所期間、去藝管所修課時,吳瑪悧老師邀請在東莒從事社區營造有成的學姊、「好多樣文化工作室」主持人廖億美,到課堂分享社造經驗。出身台北的廖億美和一群年輕人進駐東莒大埔聚落,在當地進行聚落再生計畫已有多年,透過她的分享,讓謝宇婷對馬祖的「前世今生」有了初淺的理解,她開始爬梳和馬祖相關的史料,「從原本肅殺的戰地變成休閒觀光勝地,這樣具衝突的角色之外,幾十年來,馬祖都在為戰爭做準備,也為此犧牲許多,但卻從沒發生過真正的戰事,馬祖壓抑的歷史還沒有被好好梳理。」因而,即使自己也未曾到過馬祖,謝宇婷仍大膽提出以馬祖為題的策展提案。
馬祖的命運,主要受制於國共之爭和1950年爆發的「韓戰」。在此之前,馬祖和台灣島的歷史時間軸並不同步。韓戰發生後,為遏制共黨勢力在東亞擴張,美國第七艦隊協防台灣海峽,馬祖「意外地從原本幾無戰略價值的漁村,一躍成為國共對峙與冷戰下的『最前線』」2,而從1956年起實施的「戰地政務」的特殊體制,更對馬祖人的日常產生重大的影響。1987年台灣島上解嚴,金、馬並未同步,在當地民眾抗議下,馬祖於1992年宣布解嚴,1994年開放觀光。
綜觀來看,馬祖不但經歷了比台灣島更漫長、更嚴苛的軍管戒嚴時期,影響所及,包括:交通、貨幣、捕魚出航時間、漁獲交易、夜間燈火、建設開發等民生需求和人身自由,皆因「軍事至上」受到嚴格的管制。
此外,馬祖與福建的距離更近於台灣,因此,金、馬人的自我認同、民眾幽微的情緒和文獻之外的常民經驗,都是在解嚴和言論開放後,才受到較多關注,而這些都是戰地歷史展示中較少被觸及的民眾之聲。
個人身體的承載和居民記憶的採集
這次展出的五組藝術創作大致可分成兩種類型:一是從藝術家個人經驗出發,藉由身體作為容器或感應的觸媒,以此接引島嶼並傳遞出感知的線索,例如:許生翰的《島迴》、王煜松的《在燈塔的日子》;另一種是向馬祖居民(包括新住民)做口述或經驗採集,澎葉生的《在馬祖,她一無所聞。她聽聞一切。》、黃祥昀的《記憶刺點:攝影與製圖工作坊》以及艾瑪.杜松的《面向汝》,都屬於這類型的作品。
展覽以許生翰的影像《島迴》為起手勢,彷如「引人入夢」的引路人。在《島迴》中,可見許生翰和另一位女性表演者全身塗白,在坑道、廢棄老屋、海岸邊原為反登陸之用的防禦工事「軌條砦」3等處,或攀爬、或遊走,像夢遊者、也像遊魂。許生翰是名年輕的舞踏手,在日本師事大野慶人,過去創作多出自個人的生命經驗或反映都會生活,首次到馬祖現地創作,他感應到的不是過去「保家衛國」的戰地氣息,而是島上流露著「一種幽微細膩的悶」,「那種煩悶來自於島的狹小,怎麼繞都會回到原地,找不到出口。」於是,透過表演者行經的路途,觀眾也像跟著「遊覽」馬祖的山海及人工景觀,對馬祖產生初步的「印象」。
同樣具有引航功能者,是為船隻領航的燈塔。2019年曾經前往「東莒島燈塔」(又稱「東犬燈塔」)駐村的王煜松,在這次展覽中,借用藍曬圖為手法,重製駐村期間的「影像日記」《在燈塔的日子》。
王煜松對燈塔的歷史相當著迷,2017年曾以《花蓮白燈塔》獲台北美術獎首獎。首次「駐村」就是到「東莒島燈塔」,王煜松自承這段期間猶如作夢,「我想成為燈塔守,想成為居住在東莒的人,想成為在旋轉的光,想理解過去狀態的人事物。」藍曬圖原是作為未來的「藍圖」之用,王煜松卻用此手法,捕捉東莒島燈塔過去連結至當下的「時光」。
東莒島燈塔建於清同治11年(1872年),鴉片戰爭失利之後,清廷和英國簽訂〈南京條約〉開放沿海通商,應英人要求興建這座燈塔,也是台閩地區現存以花崗石材建造、年代最早的洋式燈塔。1988年內政部評定為國定古蹟。
黃祥昀展示的手工書《記憶刺點:攝影與製圖工作坊》,則是記錄她在馬祖舉辦「心理地圖」工作坊的成果,和她個人對馬祖的感受:書的封面是國民政府在馬祖大量栽植的帶刺瓊麻,書封底是馬祖坑道內滿佈刺刀狀的消音錐,呈現「馬祖是一個帶刺的島」意象。
參與工作坊的馬祖居民年紀介於30歲至60歲,有人經歷過「戰地政務」時期,有人對戰地的實際感受則較淺薄。第一階段,參與者要從對他們個人有重要意義的地方蒐集石頭,並訴說背後的故事;第二階段是讓參與者矇眼走坑道。
馬祖的坑道密度甚高,過去是軍管禁地,解嚴之後,部分開放成觀光景點。矇眼走坑道時,坑道內會播放和馬祖有關的海浪、演習槍砲等聲音剪輯,讓參與者能身歷其境,並以觸覺和身體體驗坑道的質感,觸發回憶和聯想。黃祥昀將這些透過不同知覺形式感受到的馬祖,在書中轉化成如盲人點字、利用攝影特寫捕捉各種刺感等設計形式,讓觀眾也可觸摸體會矇眼走坑道,或從射口窺探似的觀看微觀鏡頭下坑道肌理的感受。
在台居住許久的法國藝術家澎葉生,向來以聲音為創作的發展主軸,這次展出的《在馬祖,她一無所聞。她聽聞一切。》,收錄馬祖居民的訪談和島上的日常環境音,例如:有人敘述中國抽砂船看似很遠、抽砂聲音卻是近得讓人感覺威脅;有人回憶起警報聲響就躲進防空洞的童年往事,從小置身在戰爭陰影下,對死亡的恐懼揮之不去;有人說起近年南竿島上開發案增加,不時傳來施工的聲音;還有沉寂許久的馬祖無形文化遺產「鼓板樂」4的重振計畫等。讓觀眾「聽聽馬祖的聲音」之外,澎葉生另以底片機拍攝地景,然而,當影像出現在螢幕搭配的字幕,卻是將居民口述內容予以詩性轉化的文字:澎葉生假想一個「她」,在島嶼上遇到光怪陸離的事情,這件作品的音像、文字之間有較多的互動性,彼此穿插和剪輯的節奏呈現出複調性格。
另一位法國藝術家艾瑪.杜松展出的錄像《面向汝》,是她首次在台灣發表的作品。杜松定居、創作於巴黎與白朗峰霞慕尼,2000年起曾在巴黎龐畢度中心、東京宮、路易威登文化空間、韓國首爾總體當代美術館、希臘蒂諾斯文化基金會等發表作品。2020年榮獲法國文化部頒發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
杜松的創作主要運用自己和他人的聲音,傳達感官、情感和體驗。「她自己作詞作曲、用自己的聲音演唱,作品看似很美、像夢境一樣,同時也存在對現實的詰問和抵抗」,謝宇婷解釋道。
因為疫情,杜松只能透過策展團隊的遠端協助,完成這件作品。
杜松從向神明詢問未來、尋求解惑的「祈夢」為靈感,邀請馬祖居民「向過去提問」,「人們可能都將過去的生活視為理所當然,未曾有過質疑,她拋出這個課題,邀請居民來提問。」
謝宇婷蒐集了馬祖居民的提問之後,翻譯成英文給杜松,杜松根據提問寫成歌詞並作曲《面向汝》,謝宇婷再將歌詞翻譯成中文,邀請鄭嬌英(馬祖雲台樂府成員)、劉梅玉(詩人、畫家)、劉宏文(《鄉音馬祖》作者)三位馬祖居民以馬祖話清唱,而遠在法國的杜松也在副歌部分加入自己的歌聲相呼應,增添聲線的豐富性。此外,三位居民的身影也拍攝成影像,分別投影在三張豎立的床墊上。
馬祖話被歸屬於「閩東話」,和台灣的「閩南話」大不相同,因此,展場牆上也以中文、馬祖話、馬祖話拼音、英文四種版本並置歌詞和馬祖居民的提問,讓觀眾閱讀。
從一位外國藝術家的視角,《面向汝》歷經多次轉譯的過程。「作夢」是人們身心最脆弱的時刻,然而,杜松卻將夢境裡的歌聲,轉化成召喚和創造能量的媒介,在馬祖滔滔的浪湧聲推進下,投影在床墊上三位居民的肖像,展現了與現實抗衡的集體力量。
如果馬祖是夢境之島
劉梅玉在她的詩作〈薄青色的女子〉寫到:「體內的血液有一大片海/時常浮出橄欖灰的島/色塊是遺失的物件拼湊而成/她因此滯留在那裡」,敘述身為馬祖人內在的孤寂及幽暗。
馬祖經常起濃霧,在霧裡若隱若現的島嶼,或許就如半世紀來,馬祖和台灣的關係:好似熟悉、卻是陌生。如同謝宇婷以帶灰的海洋色,作為個人對於馬祖色彩的詮釋,「如果島嶼會作夢」將外來觀點的片段帶回台灣島上,透過藝術家不同媒介的詮釋,提供觀眾關於馬祖的想像。
如果島嶼會作夢
2021/12/14-2022/2/20
台北當代藝術館
本文作者|吳垠慧
現為獨立文字工作者,曾任《典藏今藝術》總召集人、《中國時報》文化組副主任、國藝會資深專員等,著有《台灣當代美術大系:科技與數位藝術》(2003),文章見於《PAR表演藝術雜誌》、《新活水Fountain》、《國藝會線上誌》等。
註1|出自白靈,《昨日之肉:金門馬祖綠島及其他》,秀威資訊出版,2010。
註2|馬祖沒有被日本殖民,也沒有像台灣島經歷過「二二八事件」等衝擊,不同步的歷史經驗,形成長期的「忽略了馬祖經驗」的疏離感。今日的馬祖列島,原本分屬於福建省連江縣(南竿、北竿)、長樂縣(東莒、西莒,舊稱白犬島)、羅源縣(東引、西引),在成為國共對峙的最前線之後,這些原本不見得有密切往來、語言腔調也不盡相同的島嶼,被緊緊綁成一個「前線列島」,全部被編入連江縣。前述參見:林傳凱,〈在台灣史中被遺忘的馬祖白色恐怖〉,《人本教育札記》,2020.09(375期),P82-87。
註3|軌條砦,又稱「反登陸樁」,將廢棄鐵軌裁切成一截截末端尖利的鐵樁、斜插在基座上,以預防共軍侵擾的防禦工事。如今已成金馬海濱珍貴的戰地遺跡。
註4|鼓板樂,馬祖傳統的民間打擊樂,通常由通鼓、大小鑼、大小鈸和狼帳(長桶鼓)所組成。每逢年節慶典、特別是元宵時,各村的鼓板樂隊會隨同迎神遶境。為連江縣無形文化遺產,近年因人口外移面臨了傳承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