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X年生於台北,現居住創作於台南」這樣的介紹是藝術家陳怡如提供給我的作品集開頭,也是許多藝術家在個人簡介時的起手式。出生地與居住地為何需要被如此強調,大概源自身處的環境其實不同程度地影響著我們如何觀看與理解事物的方式,進而延伸出自身所關注的以及想傳達的想法與觀念。而這次陳怡如在海馬迴光畫館的個展,便直接以自己居住的「新興里」為題,藉由那些展場中的色彩與物件形塑出她自身所感知的「新興里」。
在陳怡如的「新興里」,遇見自己心中的新興里
前去看展時,必須先走上一樓往二樓的樓梯,才會進入海馬迴的展場。還未抵達位於二樓的展場空間,整面塞滿扶手下方的塑膠袋迎面而來;緊接著一堵150公分高的牆,硬生生地將二樓方正的展場空間切割出一條狹窄的通道,隱約能感受到牆的另一側空間內有些什麽,踮起腳尖視野卻無法穿透。狹窄通道的兩側牆面,由一張張仿各式磚紋、木紋、大理石紋等材質的圖紋壁貼拼貼而成,通道內則被放置著一團團看似柔軟卻無法承重的機車套填充物,迫使想一探通道深處/牆的另一側的人們,必須在擁擠中努力克服阻礙前行。
陳怡如撿拾了每一個自己在居住地的生活片段,並非在展場再現「新興里」的特定場景,而是巧妙地運用空間與物件的配置,創造那些片段中她自己的身體感知。藉由這些,引導觀眾在展場內移動的同時,也經由身體移動的熟悉感,聯想到自己腦海中類似的生活經驗:家中塞滿回收塑膠袋的角落,隔壁街區處理回收物的住戶,道路兩旁停滿機車或被住戶放置私人物品的場景,磚牆砌成的透天厝頂樓加蓋鐵皮卻意外和諧的景象,行走在狹窄的街道巷弄下個轉角出現意想不到的風景……。
展場的配置使得我們的身體在移動的過程中,一幕幕記憶中的片段不斷地被召喚出來,是對台灣街道的某種印象、是對台南巷弄的某段記憶、也可能是自己家中的某個角落。每位進到展場的觀眾,在陳怡如「新興誌」的每個片段中,遇見自己所認識、所居住的新興里。
物件與色塊的關係,不同生命體驗的交錯
在二樓展場狹窄的通道深處,黑牆阻隔出一個完整的空間,一塊塊大小不一、不規則狀的色塊散布在地面,牆面與地面的深色襯托出這些色塊的明亮、純粹。緊接著走上樓梯,色塊轉為被擠壓過的瓶瓶罐罐狀,並串連成柱吊掛/佇立於空間中。
「我一直以色塊的方式經營畫面,將現實中的色彩解構,均質化後重新建構,從生活撿拾的片段再度回返生活,這樣的循環對我來說非常自然。」1
在「新興誌」展覽前,我對陳怡如的創作印象停留在以色塊拼湊而成的平面繪畫作品,她所使用的色彩有著極高的辨識度,每個色塊之間乾淨、純粹,整體畫面給人明亮、潔淨的溫和氛圍,而這些繪畫主題多取材自她的日常周遭。然而,這次在「新興誌」雖沒有展出平面繪畫,但能發覺她將色彩與物件之間建立了某種關係,尤其是展場二樓地面的不規則狀的色塊與三樓的擠壓瓶罐狀色塊。將慣用的色彩轉化成物件本身,亦或是將物件轉化成色彩本身,直接在空間中安排物件/色塊排列作畫。
二樓的《水萍塭》取材自附近的水萍塭公園,最初搬遷至此時鄰居不斷向她強調「這裡的土地很乾淨」,在創作時訪問鄰里的過程中得知了以前此地曾為魚塭和菜園,並在田調後了解在更久之前是海洋,後來才逐漸堆積成為塭與泥地。2而三樓的《回收婆婆》則源自其自身的生活習慣,與平面繪畫作品相反,她自己的住家狀態是混亂的、且會累積與堆疊物品,3也類似於周遭生活鄰里將私人物品放置公領域的風景。這兩件作品都並非以收集相關物件的方式去表現,而是大費周章地藉由淤泥、瓷土混合色漿、色粉的方式,一個個翻模塑形成為物件。
《水萍塭》不規則且離地的狀態如同在水面漂浮的浮萍般,《回收婆婆》的瓶罐造形來自她日常會購買的飲料等用品,且特意保留翻模時留下的壓模痕跡。兩件作品都透過物件(造形)與色彩提供的線索,達到了連結藝術家自身這些生活的經驗與土地的故事,但其實也不需要特意將兩件作品的故事闡明,如同後來在私下的訪談中她告訴我「其實翻模痕也像是我們都會購買的雞蛋糕、紅豆餅」,4這些沒有明確指涉的物件/色塊使得觀者能自行解讀成自己生活周遭與生命體驗中的意涵。
以自己的生命為尺度,對應土地的時間
在三樓瓶罐串連而起的柱體後方,白底的牆面以鮮豔的孔雀藍色畫出傾斜的水平面,襯托著錄像中的海洋、天空等內容,更呼應著持續傳來的安平海浪聲,「房子就像船一樣,居住在海上面」、「這裡曾是一片汪洋」等簡單的無聲字幕,是關於居所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
在三樓展間時,不免困惑陳怡如身為一位長期以繪畫為主的創作者,這次為什麼會想要使用影像創作?在開幕座談時,高千惠老師亦曾詢問陳怡如:「怎麼看待地方史用影像來呈現這件事,是作為檔案陳述還是影像美學?」5
關於這次為何會拍攝錄像,陳怡如回應是因為自己的丈夫是位錄像藝術家,而且她經常協助丈夫拍攝與製作,所以決定也要自己拍一個。加上是以自己居住的地方作為創作方向,故在創作的過程中,對新興里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田野調查,雖然有得到少數文本和照片等資料,但同時發覺歷史相當稀少。原本認為的老屋、老地方其實年紀很小,而且不久前還曾是汪洋,也因為本身就很喜歡海和船,所以有了居住在海上的浪漫想像。原初在寫錄像腳本時,想邀請耆老或里長拍攝訪談影片,但從得到的資訊中,決定以傾向音樂錄影帶的角度處理,沒有人聲的,將旁白轉為無聲的字幕,使觀眾可以沉浸在畫面與海浪聲中。旁白的文句也如同她一貫的色塊使用般,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影像在此便成為銜接起那些片段的連接詞。6
從這些創作過程的分享,能不斷地感受到她如何從那些日常生活的感受中,堆積出自己的生命經驗,並從田調的過程中了解了關於這片土地的時間,以及用自己生命的時間尺度去對應土地的時間尺度,不僅為講述這個居住地本身的歷史,而是將自己視為主體的敘述著這片土地,並延伸出對於土地漫長歷史的理解。
「想要用較趣味的方式呈現展覽,喚起觀眾的生活感,像一種較遲疑的日記。」7
在展覽開幕座談的後半段,高千惠老師邀請現場的觀眾以自身的台南經驗回應這個展覽。在觀眾的回應裡,從一個塑膠袋擠壓的方式便聯想到日常場景、囤物癖、雕塑物、在地文化等,又或者孔雀藍的牆面如身處海平面般,使得串起瓶罐的柱體產生如海廢、養殖蚵殼、土地堆積……的各種想像。「新興誌」讓屬於觀者自身的經驗在此交錯,引導每個人不斷地形塑對於在地的意義,指向他人、與自己相互辯證中的在地想像,而這些想像彷彿泥沙般,在此緩緩地堆積、延展,形成一片屬於眾人的土地。
回到作為觀眾的自己
在本文結尾,我思考著如何以更貼近的方式形容對陳怡如這次個展的感受,想起在與她訪談時,她說很期待每位觀眾與她分享在展覽中的感受,不單單止於對展覽本身的閱讀與理解,更多的是想聆聽那些屬於觀眾的日常感受與生命經驗,因此我決定將主詞回到第一人稱分享一些個人感受。
我自己正巧是在今年10月才搬至台南居住,因為工作的關係每天台鐵、高捷往返於台南與高雄之間,各種對於城市空間、飲食調味改變的不習慣,加上每日通車所需要的作息調整,以及年末台南近似瘋狂的觀光旅遊人潮,使得我對於台南呈現某種不願接受的心理狀態。
然而,在現場感受「新興誌」之時,那些過往對於台南的好的記憶與印象:可以散步的公園、適合慢遊的巷弄、值得品味的展覽、提供樂趣的店家、給予溫暖的人們……等,浮現腦海與最近的狀態重新編排。尤其在11月27日的展覽開幕當天,在場的觀眾在分享前總會強調自己並非出生於台南,但決定待在台南,以及這些年在台南的觀察與感受,聽著他們的描述好像也覺得台南有了更多的意義,除了居住功能外的關於生活的意義。
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在不適應的狀態下對著室友說我不喜歡台南時,隔牆恰巧傳來鄰居的爭吵聲,室友說:「是因為鄰居太吵嗎?」當時只覺得牆壁薄得好氣又好笑。但經歷了「新興誌」後,連最近幾週對面店家為了應景、每天早上九點就擺出門口唱「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的聖誕老公公,好像都可愛了起來。
「新興誌」不說教,似日常絮語般溫暖、親近的圍繞著我們的耳朵,提醒我們重思自己對於生活的態度,並引導我們放慢步調感受地方、好好生活。
新興誌 陳怡如個展
2021/11/27-2022/1/2
海馬迴光畫館
本文作者|王瑀
彰化人,長期生活於台灣南部,認為自己的正職是貓咪監護人,目前罐頭的經費來源為藝術空間行政,以及生產藝文相關展覽報導、評論等文字。
註1|此句話出自陳怡如提供的《2010-2021的作品集》創作自述。
註2|內容來源為「新興誌」陳怡如個展的展覽簡介。
註3|2021年11月27日展覽開幕座談當天,陳怡如曾提及:「自己的創作和自己的居住空間是相反,住家是混亂的,作品很乾淨,每個色塊之間的純粹,不同於家裡物品堆疊的狀態。希望這次作品回到自己的生命經驗,不覺得自己可以處理一個很大的議題的研究和調查,可以調查但無法轉譯出某種樣子,想要回到自己,自己做得出的樣子。」
註4|此句話源自2021年12月5日與陳怡如在海馬迴光畫廊的訪談內容。
註5|段落內容源自2021年11月27日展覽開幕座談中陳怡如與高千惠的對談內容。
註6|同註5,部分內容源自展覽開幕座談中陳怡如的分享。
註7|同註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