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興攪動一棵樹身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席慕容〈一棵開花的樹〉
「相遇」,使觀眾靠近舞蹈;「共感」,藉相遇的形式讓舞蹈走入群眾。以〈一棵開花的樹〉拉開序幕,吳碧容說:「從表演藝術者的角度,每一件作品都是如此經過;對觀眾而言又何嘗不是?心裡的『攪動』也需經歷一段預備的過程。」
2018年首屆的相遇舞蹈節,立下了幾個得以挪鏡的形式,依據體裁分類和舞作長度,2019年以「跨界交朋友」、「到達了沒有」、「生存潛規則」三大系列的議題包裝更為青春躍動,而在工作坊的操作上不僅類型和場次擴大,更將年齡層拉廣,再聚焦於樂齡族群。
吳碧容憶及2018年於工作坊中為年歲所累積的身體線條動容,再與前些年和推行樂齡肢體發展行之有年的銀髮族肢體開發師王正芬的相遇串連,今年,兩人攜手於相遇舞蹈節首辦的「親愛舞蹈系列」,即是鎖定銀髮族與樂齡族的「成人版親子工作坊」。她腦海所浮現的是,電影情節中共舞華爾滋的男女,而當角色抽換成成人子女與其父母時,也必然有化學反應在彼此眼神交會中流動。她認為藉由即興舞蹈的手法,讓共同經歷的兩人成為夥伴,是辦得到的:「我假想前來的每個人,都能帶著『我也會跳舞呢』的心情走出去,對舞蹈的成見因此而有所鬆動。
聊及鬆動的按鈕,即「共感」的開關,此屆的兩位焦點編舞家張國韋與林依潔,其作品皆具有平易近人的特質,與華山場域的氛圍吻合:「國韋善用物件的方式不僅止於娛樂,也用出意義來;而依潔的作品即使你沒能完全看懂其中奧義,也能被她的創意懾服。」吳碧容認為,經營觀眾固然重要,編舞家的養成更是長遠大計;她在張國韋身上看見許多技藝的集合,以及視覺處理上的行有所思,在場面調度上得以跳脫行舞耽溺的封閉感;而在當代舞蹈創作中,以舞蹈結合雜技的風潮已行之多年,以張國韋之姿,如何將街頭畫面轉化成新的樣貌走進劇場,為表演藝術圈矚目。
身如軌道的小宇宙——
《友沒友》編舞家張國韋
好比我們之間都在各自的軌道運行
忽然哪一天就交錯了
可能碰撞也可能分開舞台背景的線條流動
先是黑白
再有了其他顏色
──張國韋
張國韋試圖在舞作中植入影像,與舞者身體相互獨立著,隱喻一種距離和暗示,亦如他的創作是來自生活交軌或平行時空中的共感,又像練舞時喜隨口問的有沒有(做出來)和友沒友(感覺)?然而,關於舞蹈節所扣緊的「相遇」與「共感」主題,張國韋坦言,創作的當下並沒有特別去理解這兩個詞彙,只是當時生活的心有所感恰好與它們吻合。
自2018年的《談判》至2019年的《友沒友》,所談皆和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有關,張國韋在《談判》中使用球來揣摩人性間的勾心鬥角,饒富哲思地,他將「雜技」(acrobatic)比喻成一種球與空間的軌道,跳又是另一種軌道:「雜技美在能從很難的軌道中不斷地接到它(球),或者掉落之後,再巧妙的透過軌道再次拿到它,甚至失敗也是一種設計。」技法上在玩一種人的極限反應,從共舞的角度則是張國韋以己身的故事出發,抒己之情以作引導,讓共舞者伴他走過人生的某段際遇。
《友沒友》的張國韋則簡稱自己是一位有雜技背景的旁觀者,試從三位共舞者身上,尋找他們身體的長相,舞者分別是來自張國韋Tricking團隊中的一位成員,和一位與自己生活型態相近的現代舞者,與另一位同時懷有breaking和雜技絕活的表演者——亦是曾和他共赴異國的生死之交:「我試著將自己人生背景中影響我最多的風格融合成一種表演形式,將三者『聚』在一起成為作品,並不刻意要講一個曾經真實發生的生活文本。」對應舞風於《友沒友》的情緒演繹,張國韋表明那較像一種「聚」和「玩」,隱含有「生命源無自有,終歸死亡;人生苦短,且行且珍惜」的意念。好比張國韋形容「Tricking」是一種空中藝術,其表現法皆結合體操空翻,傳達受之於地心引力,「人在空中的停留十分短暫。」
而類屬街舞風格的「breaking」,起源於美國的battle(較勁),其中許多的技巧和身體使用方式,對張國韋的創作影響很深,breaking也基於「較勁」在舞段的思考上不斷的演化:「當他們(較勁的對象)開始創新動作,你也必須思考。」他說道,自己和早期武術傳承式的硬底訓練已產生斷層,當時講究的是一種打底的精神,接觸街舞後他開始思考動作的發生,再與雜技結合後發現,所有的動作都可以找到邏輯,用自己的想像來創造一種藝術風格:「基礎是人想出來的,要懂得邏輯和軌道才能創造動作。」
看似將自己置身事外,更為清晰的看見三位舞者彼此的流動,而觀看的身體本身也是一種流動與投射:「舞蹈作品微妙的地方在於,每一位表演者的身體都有各自的生命,從個別的形式中累積出一種美。那和劇場文本的必要與導演手法的暗示,有所不同。」張國韋創作《友沒友》的過程,像在有限時間內一直迸出火花與取捨,或許,做為旁觀的他也已完成了一首獨白,回應舞動的身體。
假裝一雙翅膀的身體——
《蹦‧舉‧騰‧思》編舞家林依潔
獨自一人。或者稱不上獨自一人,
稱不上,因為他有缺陷,因為他缺乏
缺乏翅膀,非常缺乏,
迫使他不得不
以無羽毛的,而今裸露無遮的專注
羞怯地飛翔。
──辛波·絲卡〈特技表演者〉
只是單純地想尋找身體的可能,想對抗地心引力離開地面,借助繩子的彈性來展現飛翔、盤旋和翻轉。在一次「高空舞躍」(Bungee Dance)的體驗之後,林依潔和他的舞者們決定:「我們就來玩這個吧」。
林依潔說道,她在2015年時也曾在作品中運用登山繩這個道具,將沒有彈性的繩子綁在舞者腰上,舞者在大型框架中迴盪,看似自由,卻很受牽制,想盪出去又被拉回,就像生活中許多的身不由己。此次在《蹦˙舉˙騰˙思》中便想利用彈力繩挖掘身體更多的可能。然而,實際挑戰後發現:「哇賽!這繩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個性!」三束一體的繩子,轉起來就打結,要想如何將它理開,身體得慢慢找到與繩子共處的方式;加上繩子的重心很難掌控,往往得等它重心稍有穩定了,才能進行下個動作,在動作發展的節奏上,有時會讓舞者大喊投降:「比方我希望某個環節能夠加速,舞者會說:『我快不行了,要先等繩子冷靜』。」林依潔雖無設想一定要到達哪裡,但以身體的流暢性而言,必須有階段性的完整,如此「與繩共處」的經過,可以反映最真實的「到達了沒有」的處境。
在這個原初只是「視覺刺激」的追尋中,林依潔雖扮演著間接與繩共感的人,旁觀舞者與空間的碰撞,仍能感受彈力繩所隱藏的意涵:「它像是在告訴我們,可否有彈性一點,我們總想著借助地板的力量跳得更高,但反而更該去思考,給自己更多的力量往下才能跳得更高。」
提及舞作的成形,好比林依潔對物件的直覺,並非得要傳達某種道理和信念,在創作初期她讓舞者自由發揮動作,再從中剪輯、延伸與串連成符合她心中所想的情境藍圖;然而,舞者的體會才最真實,過程中會有許多的激盪,也許可以怎麼調整或無法做到什麼:「有一段舞者solo,我就拿了辛波絲卡的〈特技表演者〉來與舞者溝通,期望傳達的意境。」
「我們畢竟不是特技出身,但仍要兼顧藝術性,不能半調子。」 她接連說著露出富有使命感的微笑,又再比劃了一段雙人舞的畫面:「一個人綁繩由另一個人徒手操控著,就像人的命運有時真的任人擺布;被吊掛的那人,有時倒不像人,他就像風,他飛在空中看來自由,有天終要落下。」從排練中延伸思索是她創作的樂趣,即使到了登台那刻思緒仍時有轉折:「就像觀眾在接收視覺刺激之後,或許覺得那就是兒童樂園的空中飛椅吧。」如此直接與觀看者的生命經驗連結而任其感知飛翔,便是一種開放式結局,而林依潔所要挑戰的,即是辛波·絲卡眼中的特技表演者:沒有翅膀,仍要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