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想到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看見面前一道光線。仔細看,那光線真像一顆有頭有尾的彗星。彗星的頭,其最明亮的一端,是童年和青春期;彗星的核心,其最密集的部分,是決定生命最重要特徵的幼年。我努力回憶,努力鑽進那時代。可是在這濃密的地區中移動很難,很危險,我感覺到我會接近死亡。再往後,彗星越來越稀疏,有越來愈寬的尾巴。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記憶〉
錄影帶
日前在「福利社」展出的「渠道、膠卷與機器」是現仍為研究生身分的魏伯任的首次個展,在此次展出中,魏伯任將環繞於福利社地下空間的黑鐵渠道裝置、循環於其中的水流,以及一件由家庭錄影帶片段重新剪輯、再製而成的動態影像作品視為一件完整作品。從就讀大學以來,魏伯任的創作主題幾乎都與私人記憶有關,而其中多數的內容皆是圍繞著一段特定的時間與影像素材:一捲被擱置在舊家櫃子裡的家庭錄影帶。這捲影像記錄了魏伯任國小時期與家人出遊到不同地點的多段畫面,在他的印象中,這些影像在最後一次拍攝後曾與家人一同觀看過,此後便封存在當初拍攝的攝影機中。談起這捲影帶,魏伯任表示:「事實上在我成長過程裡一直對那捲錄影帶有印象,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那是我繼父拍的,自父母在我幼稚園離婚到我大學之前,我們都不曾聊到這塊,直到我大二時在一個創作計畫裡,才偶然想到這捲被保留在機器裡的錄影帶,這也是家裡僅存的一捲。」
這段塵封多年的紀錄影像,在魏伯任大二時與陳奕志共同創作的裝置作品《向光的出口》(2014)中再次顯影,這是他對這段影像的首度重啟。《向光的出口》發表隔年,這段影像又再次被使用於魏伯任個人的作品《也許出口不在向光的地方》(2015),相較於前次,《也許出口不在向光的地方》的展陳方式更具私人意義,情感表達方式也更為直接。在這件互動作品中,魏伯任以木作構成一小型告解室,在黑暗封閉的空間裡,觀眾坐於房間播放家庭錄影帶影像的一側,藝術家則在另一端訴說自己對父親的過往記憶,待藝術家口述結束,觀眾也需回應自己與父親的相關內容,展出過程中,魏伯任的母親也參與互動。影像的現身與作用在此成為開啟兩端對話的介質,而其中那些關於記憶的翻整與分享,則是此作中極具流動性卻又不可復見的材料。
影像流觴
這個片長共有一個半小時的磁帶影像,在「渠道、膠卷與機器」裡再度成為作品的重要素材,這些光影如同回聲一般,不斷縈繞在其作品內部,對此,魏伯任表示:「為什麼我會覺得(家庭錄影帶)重要,是因為我找到錄影帶之後,也開始去思考這些關係和其中複雜的情感,但在這次個展之前的創作,比較像是去處理我自己的情緒跟身體,這次我則是開始跳脫出一個視角,用比較旁觀但相對聚焦在機器跟錄影帶上的方式。」在「渠道、膠卷與機器」的一開始,魏伯任首先處理的部分是對展場空間的模擬,整個空間的規劃草圖最後竟巧合地與影帶的大小比例相符,而裝置於其中的黑鐵渠道造型,也使空間的平面像是一台拆解外殼後的小型攝影機,這個詩意的想像,也使在展場中的裝置、影像甚至觀眾的身體都成為某種象徵意義上的「影像」。
從入口樓梯走入展場,首先看到的是貫穿於整個空間的黑色渠道裝置,藉由高低落差的設計,水流得以不斷在其中循環。這個帶有錄影磁帶隱喻的水道,在魏伯任2017年作品《不定的數種模樣》裡已有一次初步的嘗試。當時,魏伯任藉由改造閒置眷村屋宅中的一座櫥櫃,描述外省族群在大時代下的遷徙經驗與被遺忘的記憶,他以內建於櫥櫃中的木製水道,轉述戰爭時代下人們渡海漂泊的過程,另一方面,也藉此指出眷民生命經驗中的不穩定狀態,以及反映北投泉水帶來的溫潤治癒。水的比喻在本次展覽中成為更具體的指涉,在它的流動裡同時包含了影像與時間的關係。
「渠道、膠卷與機器」作品的另一個部分為重新剪輯錄影帶、並加入魏伯任拍攝的影像。在新拍攝的段落中,魏伯任安排了自己的母親在一充斥大型器材的工廠中移動,並在工作桌上拆解攝影機。這樣的場景設定來自魏伯任母親多年來工作的現場,母親拆解機器的動作,像是在將過去的某些連續性先行切碎,但此處的「切碎」並非代表「破壞」,而是更接近於一種在企圖再次解讀、詮釋過往記憶之前的重整行為。水的意象除了在展場中流動,同時也貫穿到影像場景的規劃之內,當影像中人對攝影機進行拆解的同時,水流也不斷地自機器內部緩緩流出,對此,魏伯任說:「我覺得水在這件作品裡就像錄影機的影像、一直存在我腦海,在拆解過程中,這些影像也像水一樣再度溢出來。」
記憶的閃回
魏伯任談起這次對錄影帶影像的選用:「因為早期家用攝影機拍攝一段之後,要跳接到下個畫面、放下攝影機的瞬間會閃頻、向下移動或黑掉,影像裡拍攝者的身體感會很強烈,這次我有很大部分是去擷取這樣的瞬間。這個選擇,來自我對那捲錄影帶的感覺:那是我繼父看我們家庭的視角,對我來說這樣的視角很珍貴,因為那些影像是一種我可以去理解他的東西。」
在電影敘事手法裡,「閃回」(flashback)所指的是對以前的場面或細節做片段的回顧重現,這些短暫的影像往往用來表現角色的精神、心理與情感狀態,不同於倒敘法或回憶鏡頭,閃回的時間感多半極為短促,在一瞬之間展現劇中人的思想與內在變化。由此回看「渠道、膠卷與機器」中放映的影像作品,魏伯任此次對家庭錄影畫面的使用方式不再只是單純地選擇片段重放,而是更有意識地擷取他認為帶有拍攝者身體感的畫面,並藉由新拍攝的內容與其對話。這些因預備結束一段拍攝而導致晃動或閃頻的畫面,以某種記憶閃回的狀態不斷穿插在整部影像作品中,但這些紀錄影像的使用已然不同於一般電影裡那種在完整敘事中短暫現身、用以引發懸疑或釋疑的手法,在「渠道、膠卷與機器」中的閃回,反而賦予了這些充斥拍攝者身體感的畫面織起記憶碎片的作用。魏伯任表示:「在我發現錄影帶之前,我們(家人)從不談這件事,後來我的創作嘗試釋放這個影像,我們才開始彼此談論這些關係和感覺。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的關係一直在變化、變得更緊密,而我自己也一直透過創作去尋找這個關係。」這些在「渠道、膠卷與機器」選用的影像片刻,不僅是藝術家如何嘗試重看自己的童年狀態,同時也試圖在此之中閱讀由另一人稱而來的觀看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