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改版」意味著重新開始,那麼我每個生命階段都不斷處於一個被迫改版或勇於改版的狀態,包括創作生涯經過二十多年後的現在,熱衷重拾繪畫的創作形式。
回首個人在二十至五十歲的創作發展,作品真的很多,每一次的展出多半都是新作品,或許因為創作思維推向空間現場現地的裝置居多,很難保存任何空間作品或再現原貌。我也難以在換了場地後還能忍受做出完全一樣的作品,總是希望能趁機嘗試因不同場所空間或展覽組成條件所帶來的挑戰,做出新作。
看自己過往的每件作品,似乎都很恰當地如其所是那般,剛好依序出現在我從女孩到女人,甚至當了母親之後,作品的出現與每個生命角色當下面臨的狀態、生理年齡及情境認知,都有著緊密的關係。無論創作上採用平面影像或大型裝置、空間的大或小、粗糙自製或請人製作,或是對家庭、社會、性別、人權等面向的關注,邀請他人共同參與創作的方式等等……不!我沒有一件想重做的作品。過去所做的作品,如果想再實驗或做得更有趣的,我都在機會來臨時,做成新的作品了。除了一些本身因為條件不足或根本無法完成的創作計畫或草圖,沒做出來也無法談能否重做的問題,只能等想到轉換成可行度較高的想法,有機會再試試。例如1995年一件想要將湯匙影像做成印花布,量大又長,能包覆岩岸與沙灘,做出整片大量湯匙衝向海中的樣貌,但如何貼平包覆與克服浪潮來回沖刷的力道,便是無法解決的大工程。這件經過幾年沒做出來的計畫,最後也就擱置了。
在每個不斷穿越藝術及比藝術更遼闊無邊的真實生活經驗的許多「後來」,我早已針對每個「之前」創作的感知與面貌,進行一次次地自我推翻和重來,甚至也曾一度推翻過在我生命中占如此重要地位的藝術創作本身,覺得相對於改變社會的行動而言,藝術完全無用。之後才又以關注和連結他人的創作方式回返,擴大自己對社會的認識與藝術的行動力。我的創作與生活,總是不斷在不同抉擇下重新開始,並在其中反覆並行與交錯著,得到一些也失去一些。
當我因母職必須承擔更多現實生活的責任與忙碌,少了自主個體大量自由的時間之後,往往創作動力上來自因現實環境所挑起的刺激和困惑,總是比受到美學相關理論的激發多更多。我也無法像年輕時,可以盡情無目的地不斷進行各種實驗或天馬行空地去發想各種計畫草圖,於是我的創作思維逐漸在功能性大於實驗性。不過創作仍會在舊有基礎上,努力進行不同的形式與概念變化的可能,或嘗試與當時所面對的人事物環境能共同激盪出新的意涵,或是向著當時面對社會我所在乎的行動企圖與目標,想辦法在藝術上推進。關於後者,如果是單槍匹馬的藝術家個人,在過去,確實需要忍受很長時間在藝術圈中的孤獨感,直到後來這些又變成被稱為某種主流,在其實只占少數的所謂的當代藝術圈中,同時也荒謬地出現被厭煩的聲音。
我不斷在做/展出新的創作過程中,觀看自己過往在因為各類衝動因素、概念認知與不同執行力與時間的狀態,每次都是把作品做到當時自認為最好。過了那個時間點,或者經過三、五年後回頭看,經常都覺得自己很難做得比當時更好,甚至之後根本也做不出來那樣的作品。像許多時光叉路的抉擇點,其中隱含著個人在該階段對主體性存在的執念,從指認、強調、捍衛到自明、隨緣,不斷也有著各種內、外部堆疊因素與必須面對處理的問題,掙扎與抉擇後的離手,叉路走下去其實無法重來,代表向另一條道路發展的開始。我的創作生命幾乎每隔三、五年就要面對一次不得不或因轉念的重新改版,但所有每次的重來,都已經付出許多歲月與身心力氣的代價。
儘管如此,我感興趣的主客體的身體、觀看、存在和虛無等等東西不會變,只是在創作形式、主題或內容的差異、優先順序與輕重、取捨上,配置狀態的不同。每個過往所產生的每一件當時的新作,從來都不會是無中生有,作品會自然承接之前的經驗,產生檢討或發酵過後的新刺激才會成型,並且在認定非那樣做不可,才確定會做,並力求精準與排除多餘之物。
2018年我生平首次以畫展做為個展,並採用一張自己十五歲時畫的已經泛黃的自畫像素描,來對應兒子大病歷劫歸來的十五歲,以及自己的五十歲。接著我便開始進行一本帶著自傳色彩的三十年創作畫冊的編輯,想要對五十歲的前半生做個整理與告別。整理時我也領悟到,重新選擇從小最愛的,但二十多年來有著遙遠距離的繪畫藝術,做為滿足自己內在單純需要的重新開始,並不會像過去的抉擇那樣絕斷地非A即B;不需要拋棄空間裝置、觀念或其他任何類型的創作形式,這只是一次更加寬鬆與開放形式的藝術與生命改版。而我也因為要學習不同於過往的藝術創作模式的繪畫思維與感知表現,感受到極大的愉悅與征服動力。
只要一直活著,就可以一直做新作品,沒有哪一件舊作需要重做的,但作品命名除外。其它沒了的,就讓它沒了。
遇見蔡海如→
《女口武林1988-2019蔡海如作品集》
2020年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