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的故事,往往也是台灣的故事:張焜傑《蘭船東去》
2019
09
16
文|蕭智帆
圖|張焜傑、前衛出版社提供
這是一部出版於台灣、卻將台灣「包括在外」的荷蘭商船貿易史小說,然而作者張焜傑卻說:「這是寫給台灣人看的……」

1599年荷蘭第二艦隊自遠東歸返。Andries van Eervelt繪,圖中右側的城市為阿姆斯特丹。(前衛出版社提供,圖片來源/wikipedia)

以距今五百年前的歐洲低地地區尼德蘭(the Netherlands)為航行起點,張焜傑的小說《蘭船東去:胡椒、渡渡鳥與紅髮人的航海之旅》以十六世紀末,為尋找遠東貿易航線而啟程的荷蘭人作為寫作初航主題。在物理空間上,文字地圖自西歐橫渡印度洋連結東亞,並從1592年書寫到1602年,短短數年,卻對東西兩地在經濟、政治、文化、宗教等層面產生劇烈影響。

這是一部出版於台灣,卻將台灣「包括在外」——書內未見台灣身影的荷蘭商船貿易史小說,然而張焜傑卻說:「這是寫給台灣人看的小說。」他用帶有強烈電影畫面感的文字,引領讀者回到五百年前的航海時代。

在敘事架構與手法上,《蘭船東去》首先從台灣讀者未必熟悉的尼德蘭環境史與人文史談起,藉此搭建主角登場舞台背景。因此,在〈序章〉中,除了十五、六世紀歐洲的宗教戰爭、改革,針對同時代的印刷技術、政治、經濟等歷史變革,作者亦以簡馭繁,透過文字輕簡帶出英雄出場的時代背景。其次,文字如鏡頭悄悄拉近,最終聚焦在《蘭船東去》——同時也是十六世紀荷蘭遠洋史上的兩位英雄主角身上,他們是柯內里斯.德郝特曼(Cornelis de Houtman)和小他六歲的弟弟菲德烈.徳郝特曼(Frederick de Houtman)。而故事,始於主角柯內里斯遭到囚禁的葡萄牙地牢。

以英雄人物為敘事單位,誠如張焜傑在故事的開頭所言:「一個民族的英雄,大多時候是另一個民族的災星。」然而作者如何在小說中,透過書寫敘述與定位兩位荷蘭貿易史的「英雄」?台灣又在這部歷史小說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這必須從張焜傑對小說主題的選擇與書寫開始談起。

張焜傑,《蘭船東去》(前衛出版社提供)

蘭船為何東去?小說的書寫契機

近年,無論實體出版或網路媒介,台灣關於歷史書寫的文字與影像作品大量湧現,除了大眾史學(Public History)、非虛構(Non-fiction)書寫,虛構小說的書寫體裁,亦是歷史再次被閱讀的途徑之一。而在這批如洪流般的歷史書寫之中,值得留意的是書寫者身分背景與文學、史學專業的距離,文學作品終將因另一種專業視角的投入而產生特殊觀點的介入。

《蘭船東去》作者張焜傑為荷蘭提亞斯商學院(TIAS Business School)財務碩士,同時為Rong Seng Labs創辦人之一。在專業非關文學、史學的背景下,什麼樣的契機促使張焜傑選擇以十六世紀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前史為寫作主題?

張焜傑活躍於新創圈,讀的是商學,卻對歷史有濃厚的興趣。圖片攝於CES 2019(張焜傑提供,版權屬於Taiwan Tech Arena)

格羅寧根(Groningen),荷蘭留學時期近尾聲,張焜傑造訪了這座位在荷蘭北方的城市,回溯歷史,這座城市在中世紀羅馬帝國時期的漢薩同盟(Hanseatic League)中扮演重要的政治與貿易樞紐地位。以這座城市豐富的歷史作為契機,張焜傑開始對荷蘭的宗教改革與商業貿易產生濃厚興趣。特別在旅程過後,由於秘魯同學推介,立即投入另一座重要城市阿姆斯特丹(Amsterdam)的拜訪。阿姆斯特丹與荷蘭東印度公司史吸引了張焜傑的注意,因而讓他決定透過荷蘭現存的相關史料,深入了解五百年前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張焜傑提到,宗教革命一直是他的歷史研究興趣,而貿易與管理更是其所學領域,因為城市的拜訪而偶遇了這個匯集他多元興趣的主題,促成了書寫的可能。

此面巨大的世界玻璃地圖,描繪了十七世紀荷蘭共和國的勢力範圍。位於當初的阿姆斯特丹船務局所在地、今日的Amrath飯店內。(攝影/張焜傑)

「原本只是想要整理成歷史資料,但這種東西有誰會想看?」於是從手邊整理好的史料作為起點,在實體出版、網路平台等媒介之間調整作品的最終呈現形式。最後,在網路平台「荷事生非」(Oranje Express)創辦人之一董芸安的鼓勵與建議下,張焜傑選擇融合史料與虛構情節,折衷以「類故事」形式進行書寫,同時於2017年11月起,逐章發表在「荷事生非」。只是對照網路平台與最終的實體出版,內容仍有部分殊異之處。張焜傑提到,網路平台必須在限定字數內完成故事進度,相對於此,實體出版則給予相對的自由,因此,原本礙於篇幅限定而被刪除或夾藏在敘事間的史料故事,在實體出版後得以被「解壓縮」,其中便包括了主角之一柯內里斯的死亡。

除了發表平台與體裁,在作品內部,歷史該如何書寫?「一開始的史料整理只專注在一開始的一小部分。」張焜傑提到,當我們深入翻閱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史料後會發現,大部分的史料只專注在開頭和結尾,侵略、屠殺的過程大多是「被消失的」,這促使他最終決定透過東印度公司前史的關鍵人物:柯內里斯、菲德烈兄弟的遠洋歷程,藉由書寫建構蘭船東去的見聞與遭遇。

以歷史人物為主角,必定涉及詮釋觀點。隨著主角在遠航過程中遭遇到包括權力、政治、經濟等鬥爭之後所產生的性格轉變,張焜傑在書寫上,採取以不同角色在不同章節內部呈現不同的敘事觀點,這也致使現實與虛構英雄歷經多重轉變的成立。如果透過閱讀將鏡頭拉遠,角色的歷史評價與定位也將因為故事的推進而產生差異。「然而在最後,我還是希望以主角之一的菲德烈代表我對寫作的本心。」儘管歷經風雨、失去至親,走筆至終,張焜傑仍希望透過小說人物保有寫作初心,在《蘭船東去》中,菲德烈便是創作者的寄託。

來到荷蘭小城豪達(Gouda),沿著郝特曼運河通往郝特曼花園,便可在小小街道的終點遇見德郝特曼兄弟紀念碑。他們是《蘭船東去》書中、同時也是十六世紀荷蘭遠洋史上的要角。(攝影/張焜傑)

胡椒、渡渡鳥、白鴿號、地圖,以及書寫的啟發與意義

在《蘭船東去》中,胡椒作為旅程推進的慾望與動力,它是這樣登場的:「在十六世紀的歐洲,究竟是太陽繞著地球、抑或地球繞著太陽旋轉,還未有定論;但是,若你攔下一位在阿姆斯特丹街頭低頭快步行走的人,問他『地球繞著什麼轉動』,他大概會不耐煩地回答你:『當然是胡椒。』」作為故事核心的胡椒,同時也是驅使商船冒險遠洋的動力來源,然而在作者眼中,胡椒卻被賦予了另一重意義。

「你不覺得胡椒很諷刺嗎?胡椒代表了人類最深沉的慾望。」張焜傑提到,一天,他突然走進荷蘭超市,花費兩歐元買了一瓶胡椒,並「文青式」地舉止將胡椒撒在手上,突然感覺一陣諷刺。「胡椒它是一個象徵,它不只是香料而已,它指的是人類各種慾望的集合。」張焜傑強調:「人類不是真的需要胡椒,而是大家相信它有價值,為了一個虛擬的價值觀,導致一切的事情,這件事不只出現在1600年,每個時代都一直在發生,只是我們相信的東西不一樣。」

此外,渡渡鳥,這個早已在地球上滅絕的物種,源自張焜傑來自亨德列克.房龍(Hendrik van Loon)《人類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的閱讀啟發。人類儘管已經直立行走,然而在心智上仍處穴居狀態,我們的心靈距離我們的物質成長仍舊差異過多,儘管擁有更好的工具,我們卻還是無法避免被慾望支配。渡渡鳥的滅絕,成為人類短視利益,並對陌生、無法掌握事物感到恐懼,進而加以滅絕的直接見證。

果亞主教秘書范林斯登於1598年所出版的《指南》一書中,包含了一張東南亞地圖。這張地圖的上方為東方,這種方位標示代表作者預設使用者將朝著上方(前方)出發——也就是說,這是一張前往東方的海圖。(前衛出版社提供,圖片來源/rare maps)

相較於諷刺的慾望、短視及恐懼,小說中的白鴿號在張焜傑眼中,則光明地象徵人類邁向下一步的勇氣。另外,張焜傑特別提及因為版權限制而無法被大量收入書中的各種地圖:「儘管當初的圖有它的意義、它的哲學,放到現代,我們用不同的方式解讀,它就被賦予了新的生命。」

透過書寫,張焜傑得以更認識自己,「寫一本小說就是在挖掘你自己、在疏理你自己的想法,疏理完了你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此外,「我透過小說選擇讓誰留下來,當然,歷史小說誰留下來是歷史決定的,可是我還是可以選擇他們留下來的方式、在這個小說登台和退場的方式,所以大概可以看出,我想要讓誰繼續走向我的下一個階段。」小說的寫作者,終將在文字的編纂之中,與被自我透過文字所創造出來的另一個自我相互呼應,進而成為另一個自我。

白鴿號,1999年復刻版。白鴿號第一次登場,就是荷蘭人第一次遠征;然而,讓這艘快船名留青史的,是她成功探勘了澳大利亞,發現了這塊全新的土地。(張焜傑提供,圖片來源/The West Australian)

《蘭船東去》之後,以及台灣

小說還會有後續嗎?結束於1602年的《蘭船東去》,距離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澎湖設立貿易據點僅有兩年,而距離荷蘭人來台,則僅有22年的時間。對張焜傑而言,這部小說如果必須續寫,或許將以小說末章曾短暫出現的楊.皮特森.柯恩(Jan Pieterszoom Coen)為主角。作為荷蘭的英雄與遠洋海域最為殘暴的殺戮者之一,柯恩私下卻有不少涉及感情層面的軼事,其豐滿而具層次的故事與兩極的歷史評價,讓他得以成為張焜傑心中的續寫主角。

但張焜傑坦言,如果在工作之餘得以繼續書寫,更願意進行的是荷蘭百年企業的故事,其中包括早已著手進行寫作的荷蘭品牌飛利浦(Philips)以及海尼根(Heineken)的故事。而這些來自荷蘭的企業故事,實際上與台灣有極高的相似度。「選擇荷蘭人的觀點,某個角度來講就是選擇了台灣人的觀點。」張焜傑提醒,荷蘭的故事,往往也是台灣的故事。那是張焜傑在台灣與荷蘭之間所看見的細膩連結。透過小說,藉由荷蘭,看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