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承擔生命,不虛妄的活著:讀劉宸君《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
2019
10
21
文|如斯
圖|春山出版提供
打開以山為名的書,你以身的勞動移動慢行,詩式思索拓下山稜輪廓,勾勒完整而獨特的世界,匍匐於字與字的細微,我開始猶疑──如何能承受作者的逝去,恰如其分,向大眾呈現如實的你?

作者劉宸君,2017年旅遊印度、尼泊爾期間,因大雪受困岩洞罹難。喜愛登山與寫作,遺留多本筆記與週記、作業,2019年由親友羅苡珊及梁聖岳取得家屬授權,和春山出版編輯共同討論成書。

打開以山為名的書,你以身的勞動移動慢行,詩式思索拓下山稜輪廓,勾勒完整而獨特的世界,匍匐於字與字的細微,我開始猶疑──如何能承受作者的逝去,恰如其分,向大眾呈現如實的你?停頓許久想開了,你的朋友羅苡珊於後文傳遞:「抵抗遺忘」是這本書的催生動機,倘若書寫能儲存你的殘影,就像你在岩洞裡說的,一直寫一直寫就不會死了,那麼我想,如果多一個人認識你,你就真的還活著。

尼泊爾山區Singla pass附近。2017.2.25

2017年4月27日,一則網路新聞:

「3月初在尼泊爾山區失蹤的台灣健行客梁聖岳和女友劉宸君,26日被搜救隊伍發現,梁聖岳在失蹤近50天後奇蹟生還,可惜劉宸君已在3天前過世。」1

葬身自然充滿戲劇張力,賦予刻板化的臉譜,一個十九歲年輕女孩的意外流傳成故事,從納查特河谷(Narchet Khola)旁的一處岩洞(你們最後棲息之處),飄移至太平洋海風吹撫的小島,島人眾說紛紜討論你們孤身攀爬的危險,他們將步行的中海拔山脈拉抬成喜馬拉雅級的高聳,事實上你們被發現處為達丁區(Dhading)提普林村(Tipling),海拔約2600公尺,距離標高8848的珠穆朗瑪峰甚遠。你喜歡爬山,多次把旅行稱為「移動」,為了2017年的這趟移動,從東華大學華文系休學,前年入學時加簽吳明益的自然書寫課,為了說服寫信道:「我認為這堂課與我的生活、未來寫作的方向,甚至是愛情都擁有高度關聯。」(書序)


劉宸君《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春山出版,2019。

不知怎地,想起了《阿拉斯加之死》的克里斯,非類比時空處境,只是一個畫面,那種決然背對文明投入荒野的背影,畫外音傳來佩索亞(Fernando Pessoa)的「我希望能夠遠走,逃離我的所知,逃離我的所有,逃離我的所愛」……是甚麼樣的力量,敦促你必須把自己置身現場?

書的中間頁有這趟旅程的路線,從一月中旬開始,到發生意外的四月,印度──孟加拉──尼泊爾,你和岳岳用步行、單車、公車及火車四種截然不同的載具,在地圖構築出流暢曲線的「路徑」,它與我之間形成了「距離」,我拉遠思考,在所謂「移動」與「路徑」的意義上,嵌入上述現場感的疑問。以這本整理你隨身筆記的唯一作品成為原始資料,從中判讀創作思維,本文是辨識而非評論,回應你說的:

遺忘並不是真的忘記甚麼,而是事物開始被記起的時刻,
儘管那些事物可能不能明確地被指認了。

劉宸君於旅程中的移動路徑

走入一座山:路徑

你只能一直移動,
把裝備揹在身上時,也像把自己揹著,
但每樣物事都將你拖曳到某處。

設想,人從A移動到B,「我」能決定自己的路徑,時間和空間的建立圍繞在主觀意識中。山之所以迷人,在於它能夠把一個人放回名為自然的整體,當「我」不斷行走,某種程度是在確立,或者說自主辨識,「我」是整體的其一,所有的生命與「我」同在。我認為你的移動是具備社會意義的,移動(movement)關乎動作,單純來說屬於物理範疇。A(起始)到B(終點)貫穿成路徑,在我眼中是一段痕跡,與他物多重交錯的關係。若以文化地理學者彼得.艾迪(Peter Adey)在《移動》中談論之移動性(mobility)作為思量:「移動性是一種跟世界產生關聯、參與,並在分析上理解世界的方式。」2

於是對我而言,「第一部:在路上」蒐錄你各點移動的旅途筆記,讓觀者跟隨著步伐的思索,以你理解世界的方式認識萬物:「我必須重新估量時間和空間,可以將各種預見的物事看作整體」、「事物以零星的方式分布,互相揭示彼此」(〈十二號公路記事〉)。

透過移動的速率與節奏,對於事物感知狀態產生變形,你觀看的視點游移,並且以聯覺譜成了行文,騎著Masi歐牌的公路車在印度12號國家公路、乘坐火車穿越一站又一站的節點、走在山區為一座村莊的居民留影……面對荒蕪戴上太陽眼鏡,你說「印度平原的色調變成透明感的琥珀色」;街市是一種活動經濟的剖面,火車又是另一個市集,「在狹小的箱體中形成小小的世界」(〈活著的人都正趕赴一個地方〉),你帶上碼表,卻未把它安上單車,因為「即使安置了,我想我也不會去讀它。我現在能夠做的唯有猜測;我放棄估量還要多少公里、多少時間到達下一個村莊。」

移動充斥生命的象徵,現場物觸發了記憶的追溯,你想起小時候看的《荷頓奇遇記》,主角大象聽見一粒灰塵傳來聲音。大象嘗試與灰塵可能存有的世界說話、真的有座無名鎮存在於灰塵。你定義自己的記憶模式具備跳躍、瞬間性,我認為你在創造回憶的現場,將覺知打開的沉浸,並且不當下做任何會固定意義的評斷。「如果持續步行、專注聆聽、指認遠處或近處的事物這類狀態是可以『製造』的,那我又要如何相信『製造回憶』?我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事發當下的『共謀』,就是『接近』與『遠離』兩者首次對視的時刻。」(〈暫別印度平原〉)

劉宸君的單車,在花蓮38-1縣道。2016.11.13

面山、背山

「負記憶的責任,是一個詩人可以做的」(〈短暫的回望〉),你說書寫者必須同時眷戀和觀看世界,要承受抵抗失去的痛,也要殘忍觀看無能挽回之事的發生。承受的痛比死亡還要巨大。對於死亡,你有所解釋,覺得沒有任何物事能脫離生的範疇,生者無法想像死亡,所以死與生的重量相當(〈貼近永生〉)。

文字提及《單車失竊記》、《複眼人》、《浮光》、《蝶道》等多部吳明益的著作,「抵抗死亡」、「身體感」是我感受到你自他的身上汲取,放在創造最深的拓印,特別是「身體感」,你將之與移動經驗結合,移動時「把自己顧好」的念頭乍現了個體性,個人成為孤獨的島嶼觀看世界,你將這種「看」定向在山裡,面山是趨向某物,背山則是遠離:「我很清楚自己對山的理解仍然甚少,但有的時候卻又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山傳遞的訊息。我在想他的孤獨是不是害怕自己事實上終究到不了任何地方」──創作時或多或少迎面過孤獨,懷疑、恐懼並抗拒,就像你深知這種潛在恐懼藏在步行者的心中,然而即使徬徨,你卻做了決定

「我並不想成為這種孤獨的擁有者,我並不想全然跨越到線的另一頭:線的一頭是對世界的認知,另一頭是對自身的體察,而我希望自己站在這兩者之間,因此必須承擔情感的拉扯。」(〈書寫與山──線的兩端〉)

劉宸君遺留的筆記

如果疼痛難免,又要怎麼包容傷口,甚至於接近死亡、或在死亡之後繼續維持生的想像?在你停筆前並未有明確的答覆,而且永遠不能發聲了。但我依舊辨識出些甚麼──「誠實的接受」,你認為所謂的誠實是不信仰浮誇、對未來虛妄的想像,你專注於現場的拓荒,你承認自身的荒裸。

在岩洞中迎向死亡,你說:

儘管真的很想活著,接下來就交給山安排了,
但即使食物不夠了,這樣一直寫一直寫我就覺得自己不會死了,
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作家(〈回家〉)。

很抱歉我必須倉促的結束我們的對話,真希望世界再多一個人靠近你,他能看透整體並且將你的作品妥當貯藏進格子。3

註1|原報導〈尼泊爾山難情侶被發現處 距離喜馬拉雅山主峰將近200公里〉。《風傳媒》。2017年4月27日。

 

註2|彼得.艾迪。《移動》。新北市:群學,2013。頁2。

 

註3|我並不會把劉宸君的文字定義為旅行文學或者公路文學,詩篇、隨筆等文類零星羅布,它們在聚集之後都指向一個母題,這個母題是山,而作者指稱的山總讓我將之視為萬物的象徵。因此我認為,在類型上,這部作品應先被放在自然文學範疇中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