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獸也是需要朋友的:不聊「藝術」才可以訪到倪祥「本人」
2021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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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星佑
倪祥,台灣最狂紙箱使用者,一貫的「厚紙剪黏」加手感滿滿的「美勞風」,讓人傻傻分不清楚究竟是垃圾還是創作?

一股巨大不可忽視的能量吧
會把經過的地方都染上他自己的味道
火影忍者裡面的尾獸
可以無限道歉的存在
道歉作為一種技能
很適合出來擋子彈

 

——友人I表示

楔子一

〈是垃圾還是藝術品?他的創作曾讓打掃阿姨困擾 台北當代館展出〉這是一篇報導的標題,講的正是倪祥的作品,台灣最狂紙箱使用者,一貫的「厚紙剪黏」加手感滿滿的「美勞風」。《郎咧!》為現地創作,亦是受邀於我、參與2019年台北當代藝術館「街大歡囍」街區藝術計畫「呼吸容易換氣難,質感生活多簡單」一展時的創作,該展也是我第一次邀請倪祥擔任參與的藝術家。反思?檢討?借鏡?隱喻?「藝術」在面對「社會」時,總需要有各種「說辭」,才能解釋「害怕與社會脫節」的情結,與「社會上多數的人無法看懂」的現況;然而上述狀況都是必須的嗎?

倪祥,《郎咧!》,「呼吸容易換氣難,質感生活多簡單」展,2019街大歡囍。(台北當代藝術館提供)

撇除上述狀態,當藝術家接受當代藝術館的「委託」製作,走進一個因藝術而仕紳化的街區時,要生產什麼?這些藝術生產,有辦法擺脫僅僅是「回應社會」、「回應現象」或是「回應不公不義」嗎?這裡也可以追問,藝術家僅僅只是回應難道不行嗎?當年與倪祥在約定的時間內會合後,便由我開始引路逛起大同區、中山區、中正區,上述區域是行政劃分區域,但實則是「蹔」條通、「踅」赤峰街與「巡」雙連市場的瀏覽,而關於街區的歷史,我所知有限,比較多的是以移地者的狀態,分享在台北街區的所見所聞。當中最讓倪祥感到好奇的,莫過於台北中山市場後方的紅磚的老屋,在此別誤會,相較於老屋式懷舊,岌岌可危的女兒牆面露台,與隱身在老屋巷弄間的攤車,蓋著積水不一的帆布,更讓走訪的我們感到好奇「老闆還會再出來擺攤嗎?」而《郎咧!》的作品名稱也呼應著這個心中的疑惑「頭家郎咧?」

在巷弄中發現的攤車,帆布積著水,四周散落著瓦斯桶,上頭擱置的抹布還頗新,讓人萌生「頭家郎咧?」的疑惑,給了倪祥創作靈感。(攝影/劉星佑)

讓打掃阿姨困惑的倪祥創作《郎咧!》,2019街大歡囍。(台北當代藝術館提供)

楔子二

自大學時期去聽南藝大造形所評圖,到研究所時期、乃至於畢業後,都不經意的參與了、聽到了或是看過了倪祥作品的發表,諸如在南藝大校園學院的館所內,看到用紙箱壯大機車車體,直至外觀看起來像一台行走汽車的裝置;拍攝一隻被安置在灌滿飼料愛心型圍欄裡的狗的錄像;在一張張拍攝校園日常建物的照片上,以白色筆觸塗鴉,在既有建物影像上「延伸」恐龍、怪獸等各種異想的攝影繪畫;又或者,一些姿態各異,手工感「過強」的「算精緻」獎杯物件;另外,還有仿照國中小學,以肉筆白描,在展場牆面上描繪出來的大型課表;還有一些,上頭有著形象各異的小金人,集中放置在台座上的獎杯……有些,我甚至搞不清楚,是倪祥自己的作品,還是倪祥協助他人創作,而成為別人作品的一部分。

在上述這些回憶的基礎上訪談倪祥,毫無疑問的,會陷入倪祥式的回憶殺,參與他人回憶不難,而且非常有趣,畢竟有些「惡搞」在藝術體制裡被美學化成正統的當代藝術,有一種說不出的爽感與不悅感(仔細想想,其實這種狀態頗中二),畢竟,有些作品,都是一些被稱為「素人」或「欠栽培的人」鄉親朋友的功勞,在那些沒有藝術世界認知的勞作(手作)裡,為倪祥提供了莫大的靈感;之所以難,是因為這些回憶殺,既是過去也是當下,既是初衷的脈絡化,也是脈絡化的初衷,換言之,對倪祥來說,無論是作品、展覽還是座談、工作坊,與其說是藝術家生涯必須經營的項目,不如說,那可以是倪祥的生活結晶,也可以是生活的剩餘。

《很快就補償》中,以手工瓦楞紙板將老舊機車偽裝成汽車「補償號」,2009。(倪祥提供)

《很快就補償》影像截圖,2009。(倪祥提供)

的確,多數關於藝術家的書寫,都預設了藝術家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會生產出不同作品,進而被後人書寫、歸納、命名與整理,然而即使倪祥每個人生階段都有不同的創作狀態,並且生產出不同作品名稱的作品,但面對倪祥,試圖書寫倪祥的藝術生產模式時,才會真正的明白,「渾然天成」是一種生命流動的疊加狀態,而不是一種生活風格的固定樣板與消費選項,換言之,一個活著的人,豈止是一篇訪談、側記或評論可以駕馭的?

楔子三

是呀,尾獸也是需要朋友的,引用自日本漫畫《火影忍者》,倪祥的朋友如此比喻倪祥的創作狀態,姑且不論這樣比喻是否也隱喻著藝術世界與忍者世界的關係,但是藝術家的創作主體與創作欲望肯定是「尾獸」般的疾風,狂暴且充盈。尾獸在漫畫中是一種妖獸,對「正常的人類」而言,既充滿力量但也帶有破壞力,在漫畫中,尾獸與男主角在封印的「限制」下是一個個體,隨著時間的磨練,尾獸與男主角邁向和解與合作,其中男主角並非是自己一人走過這段磨練的歲月,而是跟著「夥伴」(日本漢字:仲間)在「羈絆」中產生力量的(講到這裡好像太煽情,請儘速行駛而過)。

在現實生活中,倪祥不是妖獸,但倪祥的創作,有些時候肯定有點「夭壽」,「回憶殺」在動漫的劇情裡往往是「歹戲拖棚」的保證,但是在現實生活中,被朋友比喻為尾獸的倪祥,「回憶殺」是他轉述過去創作時,作品中最精彩的內裡,比起多數後設的評論,實在是精彩百倍,而許多作品的起心動念和發想,都是在這些「回憶殺」裡,才得以讓當下的聽者(訪問者)理解。

自朋友的兒時記憶發展而來的《一名金人》。(倪祥提供)

例如那些「算精緻」的獎杯是作品《一名金人》,為倪祥按獎杯得主、同時也是倪祥朋友的兒時記憶,所捏塑的人體形態,鍍金卻是塑膠材質的勝利女神,被換成有點掉漆但絕對「親手捏造」的金色人型,朋友多才多藝的過往,與欠栽培的現實,在作品中,有著新的認同,之於倪祥與情分,那是朋友之間的傾聽,之於藝術品與公開展示,那是追求全才教育下的世代縮影。又或者,在某年冬天的高雄小港大林蒲(現在查詢,原來已經是2013年的事情了),參與「老闆不爽吃魚免費」的活動,吃了熱熱的藥酒當歸魚湯,看了一個投影在魚塭中的紀錄片影像;社會運動往往需要動員、號召、宣傳與關注,然而在判斷事件以前,有可能先認識一個個體當前的生存處境嗎?換言之,投身社會運動之前,得先是生活的分享,才有可能讓不爽的老闆,還願意請大家吃自己辛苦養殖的魚;更別說,後來陸續在小港大林蒲舉辦諸如「公害攝影大賞」、「小港開唱」或「西南瘋音樂祭」等「不純的藝術活動」;這不是社運的SOP流程,也不是試圖攀附議題的藝術策略,而是一個自然而然的交往狀態,除了表態,倪祥亦與之生活著。

倪祥參與策劃「老闆不爽吃魚免費」活動,「霓想」的南星計畫,2013。(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老闆不爽吃魚免費」活動的冬日夜晚,不僅有溫暖的麵線和魚可吃,亦有戶外開講分享大林蒲遷村的相關問題。(攝影/劉星佑)

楔子四

「你有個人網站嗎?想了解一下你歷年的創作。」
「沒有ㄟ」
「都沒有比較完整的記錄嗎?」
「……」
「我有查到你的論文」
「那個就很完整了」
「可是那已經是101年的誒噎」
「……」

在網路資訊發達的今日,一名作者採訪藝術家的事前準備,總會文獻回顧式的用網路,海搜藝術家的資訊,又或者,會直接問藝術家是否有個人網站,便於爬梳與整理,或許這是藝術史養成下的慣性動作,沒有時序就沒有辦法看出差異,沒有差異,就無法辨識並找到規律,但遇到倪祥,肯定就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的論文引用的是我身邊朋友講的話。」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教授就讓我畢業了!」
「引用卡漫哏真的很爽,因為教授拿你沒轍!」

是啊,一個人的創作生涯,也要用藝術史的框架跟方法來書寫,似乎有點太小題大做,也有點太微不足道,既然倪祥的論文引用了周遭朋友講過的話,我何不透過對他周遭朋友的採訪,來描述倪祥這個活生生的「人」。

為2019「街大歡囍」場勘時來到林森北路條通內,發現街區裡居然還坐落著與廢墟比鄰的木造屋,倪祥忍不住伸腿前屈一探究竟。(攝影/劉星佑)

友人A表示:「哇~這倒是考倒我了。我跟他都講了六個小時的演講還講不完,無法定義他。」友人B形容道:「原始生物在文明時代降落,你總能一眼看見他,如果回歸原始思維,你就能了解他。」友人C則是這麼說:「如果在遊戲中NPC1角色的設定底下,你會看見一位在河邊用瓦楞紙搭著頂棚的一位蓄鬍閒晃大叔,手拿熱熔膠一次釣六條魚,你問他沒餌怎麼釣魚,他會說:『我就是一隻餌』。」友人D認為:「(倪祥)用生活不斷地在實踐許多不可名狀的念想。」友人E和友人F分別說倪祥是「感性混亂」與「容易崩潰的巨嬰」,上述這點,與友人G的回想不謀而合:「之前去青城山,那邊的住持說他奶氣未斷。」相對上述比喻,友人H則是直接認為倪祥是個「半獸人……他就是鏗鏘有力的男子,擁有野獸的直覺跟胃。」友人J多想了好一下子才回答:「倪祥本身是很難言說的,我只知道沒有什麼可以限制倪祥,所以展場天花板失敗了、空間調性也失敗了、連入夢騷擾的鬼也失敗了。」

的確,不聊「藝術」,才可以訪到倪祥「本人」,但透過朋友「間接」認識倪祥,解除了「倪祥的作品是怎樣做出來」的疑惑;而書寫倪祥時遇到的困境,卻因為在更認識倪祥與他的朋友後,反過來解決了一名藝評遇到的書寫困境。

今年於嘉義美術館的倪祥個展「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主標題為藝術家在現場手繪,逃生標誌與避難器具的並置,形成有趣的隱喻。(突然想到需要放補助單位的Logo?)(攝影/劉星佑)

《政治正確》以清潔車的形式呈現,近看可以發現常見的紅白橡膠手套,此為藝術家翻模自真人的雙手。「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展,嘉義美術館,2021。(攝影/劉星佑)

放置在《政治正確》清潔車上的噴霧器,是用郵局便利箱為媒材的「紙紮」。(攝影/劉星佑)

楔子五

數月前,倪祥在嘉義市立美術館的個展「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已經結束,對前來的觀者與美術館志工來說,一場視覺審美的修行與考驗,依然沒有停過。而展覽現場,依舊散落著一些無法直接言說「意義」的日常。包含讓人聯想到六合彩的彩色傳單、讓人誤以為打掃阿姨忘記移走的紙紮清潔車、適用在一言不合就翻桌的桌椅、千瘡百孔且傾圮四散的不知原本是幾人座的沙發;用海綿「仿」劣質工程鋼筋外露,不知是年久失修的危樓,還是廢棄的公園遊樂設施;隨意被丟棄的酒瓶、鋁罐與吃過的便當盒,是使用不織布做成的軟雕塑……然而,如何在藝術殿堂的日常中,形成衝擊、納悶甚至是質疑,或許都不是倪祥創作的本意,但卻意外成為識別倪祥作品的指標,可是,在「藝術家想表達什麼」與「作品想說什麼」之外,倪祥的作品也應該在「識別」之外。

《回來看自己》裡有著讓人聯想到六合彩的彩色傳單,作品中的錄像於高雄某一廢棄商場拍攝。關於想一夜致富的慾望、投機又不甘於現實的人性,倪祥在規訓與勸世之間,拉開一種邊緣式且晦澀的幽默。(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123木頭人》,海綿、鋁線、纖維、木質、撥放設備,2021。(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自卑登陸》,竹編、相片輸出、撥放設備,2021。(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該檔個展結束了,直到現在,在嘉義市立美術館內、在馬路旁、在任何需要保持清潔、維持市容的公共空間裡,每每看到長者,握推著清潔推車,無論是那雙塑膠手套或是布手套,或是那些不同樣式、直立倒插的掃把,總會讓我忍不住想到倪祥的作品。又或者,在地下道、在火車站人來人往的廊道邊、在公園椅等不同的地方,看到杯盤狼藉的餐具與酒瓶時,或是人不知去哪,徒留一襲被褥與床單的「床位」時,也總會忍不住想到倪祥的作品;承上述,藝術需要透過「反思」、「檢討」、「借鏡」、「隱喻」等修辭,才能繼續被視為有用,而在社會裡不斷地被「應用」,但倪祥或許不需要,因為倪祥已身在其中。

倪祥個展「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嘉義美術館,2021。(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本文作者|劉星佑
1985年出生,熱愛第一代神奇寶貝,熟悉庫洛牌使用方法,從事策展、藝評與創作,關注環境、農業與性別議題,成立「走路草農/藝團」,組織「多元成展」展演平台,自籌舉辦「農閒藝術節」,同時也是節點空間成員之一。

註1|NPC,Non-Player Character,電玩角色扮演遊戲中不受玩家操控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