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作中嘗試靠近父親:郝妮爾《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
2021
11
26
文|王昀燕
圖|郝妮爾提供
「瓦斯業之於我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我跟父親之間關係的拉扯到底是疏離或親近?」創作《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是郝妮爾嘗試靠近父親的一種方式……

寫家裡的事,貌似親近,易近距離觀察,不過對於某些人而言卻不然。

郝妮爾鮮少跟父親對話,幼時父親在台北建造高速公路,與居住在宜蘭的家人分隔兩地。她國小某一年,父親忽然現身家鄉,騎著檔車送瓦斯,父親究竟受僱於人抑或與人合夥,她全然不知。小時候,她很怕讓喜歡的男生看到父親開瓦斯車來接她,有同學開玩笑,稱她父親是人家的店小二,她雖想反駁,卻又不知如何回應,只覺難為情。

郝妮爾畢業於東華大學華文所,上大學後便一路念文學創作,每見身邊同儕要寫家族故事,總想自己家人有什麼好寫?為何要把家人的日常生活攤給大家看?

《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作者郝妮爾。

研究所畢業前夕,她第一次願意帶男友進瓦斯店,也是初次向父親介紹交往中的對象。偌大店面找不到讓客人安坐的地方,倆人就在門口聊起來。出乎意料溫馨融洽的場面,一洗她長年來面對父親職業的尷尬與羞赧。

過沒多久,她在社群媒體上看到某人氣網紅接了一個天然氣的業配,興奮地說終於可以換掉家裡的瓦斯,毋需再擔心瓦斯突然用罄無熱水可沐浴。發文底下一長串回應,大表贊同。身為瓦斯店養大的小孩,內心不免湧上一股深沉的悲涼。「在我國高中時,家裡瓦斯事業就開始走下坡了。」瓦斯店收入最豐的時節是冬天,天冷,大家愛洗熱水澡,瓦斯用得快,所以她格外喜歡冬天,喜歡到就算天氣轉趨炎熱,她依舊包裹上長袖,佯裝夏天猶未到來。「長大之後,雖然自己有經濟能力了,看到那篇文章還是非常難過。我就寫了一篇短文抒發心情,提到善良又努力的人有什麼用,走到最後,還不是又窮又悲涼?那篇分享引發了很多迴響,我才想,如果一直糾結在憤怒之中,沒辦法把那個情結解開,我會想要試著用一種更有結構性的文體,把這整段故事陳述出來,才會萌生寫作《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這部小說的念頭。」

《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南方家園,2021。(攝影/王昀燕)

與父親疏遠

《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故事從千禧年開始說起,場景設定在宜蘭員山,彼時雪隧尚未開通,宜蘭仍保有其淳厚的一面。這本小說的構想萌芽於馬英九執政時期,郝妮爾一開始便設想好故事的結局,她要讓瓦斯師傅都退休,瓦斯店最後被中國人收購。孰料真正執筆時換成蔡英文執政,政黨輪替後世界有了不同的面貌。2019年她交出小說第一版結局,按她原先設想,但寫完後極不滿意,因已偏離她後來的價值觀,所以做了大幅度的修改。

對她來說,2019年是很特別的一年。早在2015年便結婚的她,打定主意不生,卻在2019年意外懷上孩子。在此之前,她活得像一個憤青,對世界充滿憤怒,「很可能是因為從小我就覺得父母是很善良的人,但善良的人為什麼會不斷經歷到這麼不好的事情?比方被倒會、他人借錢不還等等,所以我一直篤信善良會帶來不好的生活品質。」

另方面,作為外省第二代的父親,自小不斷灌輸她:「妳不是台灣人,妳是中國人。」上了大學,當她擁有選擇的自由,翻閱各種讀本,發現世界並非如父親描繪那般,自此陷入一種分裂的狀態。往後再讀到女性主義文學,對照父親的大男人主義,那分裂又更嚴重了。層層的分裂堆疊起來,成了憤怒的源頭。

「這會讓我有兩層面的痛苦,一是我等於是要認識一個全新的世界,是我童年所沒有辦法理解的世界和政經環境;二是意識到我從小很崇拜的父親,也許並不是一個好丈夫。」她忍不住質疑:「知識到底要讓我走到哪裡呢?難道知識的目的就是要讓我背離自己原本相信的東西嗎?」

攝影師Eric Chen長期拍攝宜蘭的職人,2019年初記錄下了郝妮爾父親退休前的工作身影。(攝影/Eric Chen)

她似乎注定與父親疏遠。她是大姊,下有一弟一妹,自小弟妹會在父母面前盡情撒嬌,卻不知誰為她內建了長姊如母的觀念,始終揹著包袱,不敢輕易在父母面前表現嬌柔的一面。在她眼中,父親極善良,交遊廣,為人闊氣,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童年時家境優渥,父母送她去讀私立貴族雙語幼兒園,學芭蕾、鋼琴,眼見同學家長西裝筆挺,開名車接送,她父親相形之下便顯得難登大雅之堂,崇拜父親的心逐漸崩解。

更關鍵的是,父親在她成長過程中的缺席。「我爸從未出席過我任何一場運動會或畢業典禮,因為瓦斯店的工作很忙。」高中考試不順、對未來前途感到茫然時,她曾經想跟父親開啟對話,偏偏他卻很無助。「那時候我就覺得父親怎麼可以這麼無助、沒辦法接收到我的求救訊號?」父親曾對她說,她因為長年在花蓮念書,才會變得如此孤僻,換作在台北,應該就會像妹妹一樣活躍吧。凡此種種,皆加劇了父女間的疏離。

找回女性的聲音

創作《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這部小說是郝妮爾嘗試靠近父親的一種方式。田調之初,她心想可以跟著父親的瓦斯車,觀察他一天日常生活,未料彼此實在關係疏遠,鎮日相處讓雙方非常不自在。這段田調時間極短,問她有何收穫?「與其說是收穫,不如說是意識到一件事:為人父母真的很害怕小孩跟自己過著一樣的苦日子。國高中的時候一直在讀自己的書,很少抬起頭來看一下他們到底在乎什麼、不在乎什麼,真的開始寫作的時候才會發現父親真的很努力想要讓我們翻身。」從前放假時,弟弟有時會去瓦斯店裡幫忙接電話,她跟妹妹從未做過這件事;父親再累,也不會讓媽媽幫忙滾瓦斯。「我意識到,作為父親和丈夫,儘管有他的不足,同時也有一條劃分很清楚的界線,標示哪些是他的工作職責、哪些事他不想管。」

(攝影/Eric Chen)

跟訪父親的計畫提早結束,郝妮爾轉而向母親探問瓦斯店經營細節。她中學那幾年,店裡生意尚能打平,母親很長一段時間在櫃台接電話,所以對店裡的事知之甚詳,就連她都不清楚的地方,才會去問父親。「但我爸對於我要寫這小說很反感,我問的問題也一直摸不到核心。」

「我媽跟我講這麼多之後,我發現我真正感興趣的跟我寫下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我那時候寫的東西是瓦斯師傅日常的一天,但其實我連怎麼換瓦斯都不了解。一開始的內容愈寫愈像一本研究瓦斯產業的論文,非常無聊。」小說原本是讓卡西、王子、土豆三個瓦斯師傅輪流出場,講述他們的故事,但郝妮爾愈寫愈遲疑:「我真的那麼懂每一個瓦斯師傅的心理狀態嗎?如果把他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鋪展開來,再寫得更深一點,可能會把這些男性寫得太細膩、太陰柔,我沒辦法像我熟悉女性的生命一樣,去描寫那些奸或惡,要不把他們寫得太壞、要不就是太善良,所以一直無法好好下筆。」

「後來我發現我的故事全是聽我媽講的,她講她如何看待這些事情,其中的好與不好,我發現我在創作這故事真正有力氣的地方是,我作為一個女兒,跟我媽作為一個妻子及母親,如何看待發生在瓦斯店周遭的一切,這是我百分之百可以掌控的。」過去她下意識認為,寫小說就得寫得像男生才好看,比方第一人稱必須是男性,得有一些霸氣和陽剛的元素,《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既然是圍繞著瓦斯店的故事,理應讓男性作為主角。正當她猶豫是否改以女性作為第一人稱時,政大台文所教授范銘如的女性主義文學課讓她茅塞頓開,終於下定決心。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摸索,原來我可以讓這些女性跟我自己有自己的聲音,而這些東西是我覺得有把握、而且真正感興趣的。」準備寫這小說的前一年,她完全沒有動筆,深感痛苦,儘管不想寫那些師傅的故事卻又不得不寫,後來決定切換成女性視角,讓圍繞著瓦斯師傅的五位女性各自出場,就幾乎沒有下筆覺得游移的時候,故事因而能夠十分順暢地行進下去。

郝妮爾說,小說出版後她碰過最多的問題就是:「妳是小說裡哪一角色?父親又是哪一角色?」她特別藉此澄清:「我很不喜歡這個問題,因為如果我可以單純地說我是誰、我父親是誰,我就會選擇寫散文。如果我可以好好處理這份情感與難題,就會誠實地用散文寫出來,但我覺得我沒辦法好好闡明瓦斯業之於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或是我跟父親之間關係的拉扯到底是疏離或親近,有時我愛他,有時可能也恨他,這情感很複雜,沒辦法說清楚,才會選擇以虛構文學的方式呈現。既然選擇虛構文學,我不會那麼容易地把自己完全置放在某一角色裡面,只能說這整本書可能都意味著我自己、也可能意味著我父親,但這等號又不是那麼確立。」她也坦言,她跟母親確實扮演了吃重的角色,但卻又不純然依附在小說中特定角色身上,她、母親以及眾多生命中遭遇的人的身影俱被打散,遍佈在小說裡。

一直喊著要退休卻停不下來的郝妮爾父親,2020年因健康因素賣掉了瓦斯店。(攝影/Eric Chen)

始終糾結

談到父親,郝妮爾始終糾結。念及父親一生為家庭奉獻,她覺得很了不起;然而對她來說,作為父母不讓孩子擔心的方式就是把自己身體照顧好,偏偏父親辦不到,送瓦斯的工作讓他處於一不斷受傷的狀態。「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那是一份我從未看過如此辛苦的工作……」她父親不願停下,直到去年因健康因素才把瓦斯店賣掉,她聽母親說,賣掉當晚,父親自己躲起來哭了好久。「那時我剛好跟出版社簽約,聽到這件事時,心想現實生活中都走得比小說快很多,當然也滿悵然的。」

自她有記憶以來,父親未曾歇息一天,就連她結婚或祖母喪禮,他都是參加完就繼續送瓦斯。她從未看過父親在工作的任何一刻掛著笑容,彷彿這事業只有帶給他體膚上的各種痛苦,到了後期,就連經濟也陷入困境,以致得知父親賣掉瓦斯店釋放出龐大哀痛時,她頓時覺得好似完全不認識父親跟他的工作。作為女兒,她希望父親趕快從中解脫;但作為一個創作者,從讀者的角度去看《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的結局,卡西自言自語著,應該還能再多送個幾年……,彷彿在某一刻,她也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情,知道他為什麼放不下、為什麼痛哭。

留下小小的微光,照亮前路

整個懷孕過程,郝妮爾對世界極度悲觀,寫的東西也比較負面。那一年,她患上產前憂鬱症,卻拒絕承認。求生意志低落的她出不了門,只能關在家裡寫作,她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我家,或隔壁》,交出《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第一版結局,同時完成了新散文集《去,妳媽的世界》開頭的篇章,她形容,這文集是一負能量的集合體,匯聚了孕期巨大的痛苦。

所幸越過2019年這個分水嶺之後,她反而能用一種正向(卻是她過去所鄙夷的)的態度看待故事發展,「我希望能夠留一條路,不要被說死,在我寫完這個結局之後,裡面的角色都還是能活下去。」

郝妮爾:「寫作好像是在逼迫我不要用一種這麼憤怒的方式去面對這個世界。」

「我在社群媒體上談論的事情可能都很負面,抱怨求學狀況,抱怨經濟狀況,抱怨社會,但是真正在創作散文或小說時,反而會希望用一種更柔軟的方式、不同的角度,給自己一個選擇,看能不能用不同的方式去回應這些事情。」創作變成一個翻轉的機會,她意圖藉此解釋人其實是可以用一種善意的眼光去看待周遭一切。

「寫作好像是在逼迫我不要用一種這麼憤怒的方式去面對這個世界。我以前認定這世界就是沒有希望,很鄙棄充滿希望的結局,後來寫小說時會比較小心一點,不希望變成所有人都沒事,明天會更好,我想要寫的是——就算翻了新的一頁,很多事情還是沒有改變,但也許會依靠那個小小的微光,像是太陽尚未完全升起的那種光,照亮了一條路,可以往那個地方走下去……」

 

郝妮爾《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
2021
南方家園

 

本文作者|王昀燕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博客來OKAPI專欄作家。著有《再見楊德昌》,另主編《台灣電影的聲音》、《紙上放映:探看台灣導演本事》。亦參與《咆哮誌:突破時代的雜誌》等書採訪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