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使我有著自己活著的感覺:鄭秀如
2021
11
17
文|王瑀
圖|鄭秀如提供
鄭秀如的創作總以「日常性」與「家」開展出去,並有著身體在場的必要,持續圍繞著時間與空間的問題展開……

「卡通《櫻桃小丸子》裡小丸子和花輪,誰會比較有想像力?」

訪談時,鄭秀如表示自己在長大後才發現「家」和自己的關係如此強烈,小時候家屋的形狀受限於廠房屋頂的外型,以及廠房內機具的位置與貨物堆放的高度,再加上擺放的傢俱,導致家屋空間內形成了許多不規則的形狀。雖然是源自家屋硬體條件的不足,但在她回憶裡是探索和愉悅的經驗,享受著在不規則形狀的小空間內穿梭、躲藏。生活環境的有限,反而開啟了更多的想像去跨越界線,擴展現實的空間。

鄭秀如「輪廓線」系列的創作過程。

在生活經驗中,關於自己的在場(存在)

秀如在今年出版的《創作,自我內在在場的顯現》書中,從她2001年開始發展的創作「輪廓線」系列談起。

在她大學畢業的第一年,為了準備考研究所,生活除了打工就是到各校旁聽藝術課程,導致每日的作息並不一致。當時的室友某天在用餐時間詢問:「時間到了不去吃飯嗎?」使得她意識到自己不覺得餓,那為什麼要吃飯,也就是身體的需要和規律其實是兩件事。「究竟是我在過生活,還是生活在過我?」身體依循的外部規律早已大於身體的真實需要,在更進一步的思考著身體的需要之時,才發現自我被社會性的日常習性掩蓋。

秀如將上述生活經驗中的體會轉換至創作上的思考,發現自己在長期美術科班的養成中,總慣性地以單點透視去觀察物體、描繪物體,這樣繪畫的過程僅是特定模式的套用,忽略了自己的在場。因此,「輪廓線」系列便是以自己身體的在場,去繪製眼前的物件,運用工具延長手臂的長度,以自己的身體成為物件與空間之間的唯一尺度與依據,描繪出在空間中的物件輪廓。

「輪廓線」系列以藝術家自己的身體為尺度,繪製空間中的物件。

而繪製的過程,其實相當耗損身體。首先,需花費一定長度的時間,舉例來說:一張椅子以機器投影描繪的時間只需8至15分鐘,但以身體描繪則需至少三個小時以上。再者,為維持身體極限所造成的傷害,身體有著本身範圍、尺度的限制,所以在繪製時,右肩得保持著高負擔的持物姿勢,而為避免雙眼造成的視差僅能依靠單眼測距。

當觀眾在展出現場觀看「輪廓線」系列時,會發覺其所描繪的對象多以生活物件為主,且投射出關於創作者的生活場景。在觀看的當下,物件的樣貌會隨著觀者的移動而變形,並發現展出空間不僅作為最後的展示作用,更承載著創作者不斷地移動身體繪製物件的過程,空間內存有繪製過程的那段時間。在特定的角度下,創作者所繪物件能被觀者辨識,此刻創作者與觀者兩者的空間與時間在此產生交會。

《折扣》,台南藝術大學視覺館,2004。

《存在的條件》,「膜中魔」展,台北當代藝術館,2005。

在展場空間中,曾經與現在的疊合

在「輪廓線」系列之後,秀如一樣以「家(屋)」為原型,持續以創作探討關於「空間」和「時間」,開始發展「空間裡的空間」系列。

「空間裡的空間」系列創作發想源自2011年某次小吃店用餐的經驗,小吃店有著老建築常見的地磚,連結了秀如兒時的記憶。計畫初期她便以攝影拍照的方式,試圖將日常中所遇見的老建築舊地磚記錄下來,持續地收集各式各樣的地磚並建檔。當地磚被轉換成數位影像後,其與場址地磚之間的關係該如何思考?秀如延續在空間與時間維度上的著墨,開始思考場址的在場性與數位複製的關係。

「倘若,場址自身流動的時間以及影像定格的時間疊合,此處的『地磚影像』指的是在場地磚或是影像自身?」

因此,在這樣的創作提問下,「空間裡的空間」的前者空間意指「特定空間」(場域),後者空間則為「地磚影像」。2015年是「空間裡的空間」系列初次展出,秀如在台南齁空間個展時,恰巧發現那裡的二樓為非常態展出的空間,有著介於家屋與展覽空間之間的狀態,磨石子地板因為陽光的照射,地上微妙的保留著以前的家屋大型擺設痕跡。她發覺此場域就是嘗試對於地磚影像的提問的最佳地點,於是撤掉了齁空間二樓的辦公傢俱,將原初搜集地磚影像的動作,置入此空間之中,拍攝地面後編輯調整地面磨石子的顏色,將影像覆蓋在地上,嘗試在空間中製造更多的痕跡。

《空間裡的空間#1》,齁空間,2015。

《空間裡的空間#1》,齁空間,2015。

秀如提到,此系列的展出空間都是自己來找她的,因為以曾經為家屋的展場為創作必需的場域,必須是個有著家屋(老舊地磚)紋理、隱藏著文史痕跡的展場空間,讓作品介於可被意識和不可被意識的邊界。也因此,此系列作品皆有著現地製作的特性,都直接將展出的空間(場域)作為創作對象。目前曾經展出過此系列的展場除了台南的齁空間外,還有台灣藝術大學的九單藝術實踐空間,以及台南絕對空間,三個展場皆有著家屋轉換成展場的歷史特性。「空間裡的空間」系列在展出時總有觀眾問:「找不到作品」,作品以一種隱身在空間之中的方式,低調、不容易被察覺的樣態存在於空間之中或是場域的邊緣或某一處。

《空間裡的空間#2》,九單藝術實踐空間,2015。

《空間裡的空間#2》,九單藝術實踐空間,2015。

《空間裡的空間#3》,絕對空間,2019-2020。

《空間裡的空間#3》,絕對空間,2019-2020。

在「緩」之中,不同生命階段的自覺

而今年於絕對空間展出的「坐,看,雲,起,時」,則是秀如間隔四年之後的個展,她以「生活感」為創作的核心,發展出更多方向的創作。她提及會間隔四年才再度個展,當然有著檔期安排變化和人的惰性等各種因素,但既然這檔展覽發生在這個時候,或許也正好趁這個機會得以誠實的面對自己,以及以一個正式的展覽形式,表述自己如何思考近年來對於「緩慢」生活的體悟與回應。她描述前陣子在看無垢舞蹈劇場表演的現場,自己在那種緩慢的演出狀態下,忍不住的想睡,即使她是很享受且想看的,但長期的生活速率,讓自己無法好好搭配無垢演出時的速度,克制不了想睡的生理反應。

對於秀如來說,「輪廓線」系列是解決自己生命的問題,「空間裡的空間」是進一步提出自身想討論的藝術問題,而這次的個展「坐,看,雲,起,時」則是能好好的回顧近年的人生體悟,以及自己持續關注的創作問題。

《山旅》,「坐,看,雲,起,時——鄭秀如個展」,絕對空間,2021。(絕對空間提供)

《是紅不是色》,「坐,看,雲,起,時——鄭秀如個展」,絕對空間,2021。(絕對空間提供)

隨著這次展覽的幾組作品面向不斷增加、展覽的名稱也修改了好幾次,始終缺少一個能包含所有展出創作面向的展名。因緣際會下,在與家人朋友談心時,她唸出了王維的詩想鼓勵他人,卻也發現「坐看雲起時」的每個字正好都能對應到她在創作上所關注的每個面向,因此最終決定以此句拆開每個字「坐,看,雲,起,時」作為展覽主題。除此之外,也藉由詩本身的含義,透露了自身因生命經驗的累積與意識到不同生命階段的課題,回應了近年來對於「緩慢」生活的體悟與反思,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嘗試藉由不同的時代與不同的生命經驗,重新詮釋王維在詩句中的狀態,那是一種貼近日常生活,卻也離開日常生活的樣貌。

《博古》,「坐,看,雲,起,時——鄭秀如個展」,絕對空間,2021。(絕對空間提供)

在創作中,找到活著的自己

無論是「輪廓線」系列或是「空間裡的空間」,所凸顯的都是身體的在場(創作者、觀眾),只有當身體在場,我們才能意識到空間當中時間的重要。在回顧完今年秀如出版的《創作,自我內在在場的顯現》一書,以及她近期的個展「坐,看,雲,起,時」後,會發覺她的創作總以「日常性」與「家」開展出去,並有著身體在場的必要,持續圍繞著時間與空間的問題展開。

「坐,看,雲,起,時——鄭秀如個展」,絕對空間,2021。(絕對空間提供)

隨著聊到不同生命階段的體悟與自覺,以及也大概明白秀如平常為了持續創作,所以在工作的選擇上,必須不斷的移動,住在高雄的她每週到台南兼課,光是來回就得花上將近兩個多小時,因此在訪談的最後,我詢問她對於自己堅持創作到今日的想法。她說自己某種程度上抗拒著制式的生活型態,因為無法接受自己會失去對自我察覺的生活模式。

她提到,在迄今2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的確也曾有過很多選項,都影響到能不能持續做創作這件事,但她始終以持續創作為第一考量,她說自己不想放棄創作,因為創作讓她有著自己活著的感覺。

 

坐,看,雲,起,時——鄭秀如個展
2021/10/13-11/21
絕對空間

鄭秀如《創作,自我內在在場的顯現》
讀冊文化
2021

 

本文作者|王瑀
彰化人,長期生活於台灣南部,認為自己的正職是貓咪監護人,目前罐頭的經費來源為藝術空間行政,以及生產藝文相關展覽報導、評論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