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通透煙花與佛家
成年後參加幾次觀星活動,天文迷們攜帶高級望遠鏡、單眼相機(鏡頭是大光圈廣角)、自動追蹤星體的攝星儀、赤道儀設備;我手上是借來的單眼Canon EOS 50D。
有位觀星老手看出我的窘迫,說,觀星者要訓練裸眼直視與儀器定位二者並進,古時也沒有先進設備呀。我想起自幼生於鄉下,飯後常在埕上望向黑幕,瞳孔漸漸舒放後,眼神所及之處彷彿有條波流與夜色開始融合,接著一個、兩個、多個發光體在天幕明滅。
鍾文音《別送》一書,便是讓讀者能裸眼直視老病死亡。小說裡隨著文字,瞳孔漸悉病床實況,女主角雁兒母親中風癱臥病床,四周蟑螂占據屋牆縫隙、幾次爬至母身。繁殖旺盛的昆蟲映襯床榻飄出的死寂氣味。
母親往生後,雁兒攜母之骨灰來到高原為母救贖,這時我彷彿透過鏡頭,看著雁兒赴懸崖峭壁畫下天梯、製作曼陀羅沙畫,祈禱亡靈早日超生,鏡頭也聚焦天葬儀式:天葬師鳴唱悲歌,召喚來高原神鳥兀鷹分食肉體內臟。
透過裸視,及與望遠鏡、相機鏡頭切換方式觀看生死,讓全書在劇情推進時,這些畫面時而定格時而連動,對於死亡有種寫實又迷離之感,一格格的生死畫面羅列,如一幅梅西耶星表——這是法國著名天文學家查爾斯.梅西耶(Charles Messier)以小口徑望遠鏡對天上觀測到的天體編排成的一個星表,表中所列天體110個,亮度大多在十等以內,是天空中最壯觀美麗的天體。《別送》一書由母病寫起,接著寫離開之謎、上高原的抵達之謎,到書末的留下之謎,書中的每個主副標、每章節每字句,不也是作者看顧母親多年,將觀察與體會排成一幅壯觀熒熒的生命畫卷?
文音美得有仙氣,訪談中,我恍然那股仙氣源自她十多歲時便修習佛學,比凡人多了對生命的通透。但,她並非是不染世俗之人,她對人間萬物甚為多情,在母親中風後許願:照你喜歡的方式活,將慣常穿搭的圍巾、牛仔褲、土耳其藍玉銀飾等收納在櫃,改著母親喜歡的亮色雪紡紗連身洋裝,這是她希望長臥病榻的母親能好好安心安身的孝心,如此深情之人,筆下的雁兒也令讀者憐惜。
雁兒三年三個月茹苦看顧病母,與此同時和蟬男人糾纏多年,欲捨又難離,男人像夏日蟬叫纏人,雁兒在照顧完病母後已力竭,老病情慾交纏,雁兒心與情被掏空。母親亡去時,蟬男人也戲劇性地心肌梗塞過世,兩種死亡一漫長一驟別,更意外是生活困窘的雁兒竟成了蟬男人壽險受益人,蟬的存與亡如公案謎面,最後才揭底。
有了這保險金,雁兒帶著亡母骨灰及對蟬的思念到西藏高原,為他們超度,途中雁兒次次回溯昔日生命現場——嘉南平原、亡父、寡母、戀人蟬,不斷思索離開是謎、不離開也是謎,走一趟由人間到淨土的追尋。
文音藉由雁兒,娓娓向凡人說人世間要有情執,執著後才知如何不執。《別送》一書有個重點:當你最後活成孤身一人,怎麼走下去?我們藉由雁兒面對漫長與快速的「死亡」 對話,與她思考一人的生活。
他人的客途,是母親的塋寢
文音年輕時已遊歷西藏,擔任隨團講師,解說西藏歷史、唐卡,加上修習佛學,她的作品有種獨特的遊牧兼遊僧氣息。五年前曾在紀州庵的講座聽文音談「最後的情人與我的文學雲遊」,她跟隨作家莒哈絲遊走異域景色,將自己的旅遊與莒哈絲的生命重疊。深愛旅行的她,多年來是深情地定在病床前照料母親,且因為擔心母親倏然離去,構思五、六年,以40萬字鉅著寫下《別送》,類似預知死亡記事。養生送死多不容易,對佛學早慧的文音明白這點,所以以迴圈喻意,將書名為「別送」,蘊含「送別」,也隱含對「媽媽」這個母題的告別,以後處理女性可能不會再是這種藍領角色。
生一本書,對凡人而言如懷胎生產,而對於有仙氣的文音,我想到一詞:「蛻皮」。蛻皮前,讀者不會看到作者也有歷時甚長的文字蠕動、不會看到焦慮或堅持如此表現的掙扎。書寫過程,精神或睡眠從外內開始剝蝕脫落,不斷重複摩擦某些字句想法,許久之後,書從寫作者體內被拉出,在蛻下的舊皮中,清晰可見上頭對生死、無常的思緒如鱗般密麻分布。如此形諸筆下,雁兒如同西藏守關人守在母親病榻,其中又拉出一條男女情慾交纏線,如此的對照,讀者心中不時被衝突激盪。接著,書中寫到「遊步經」長達兩百頁,是書寫遊步人間的經典,雁兒帶著母親骨灰上高原,須到中途成都轉搭西藏火車,而別人的他鄉,卻是母親的塋寢,雁兒從未與母旅行,而這次旅遊母已成骨灰,是哀傷,也是提點。
這些對照畫面來自作者天生美學意識,文音擅長繪畫,喜歡日本佗寂式的安靜與墨西哥式華麗;既喜西藏高彩度地方,又喜歡枯山枯水,這種映照顯現在小說上,產生了極大的衝擊力道。
西藏如前世家園,歷經百味始知無味之味
文音當過西藏旅遊團講師,西藏人認為死亡不可怕,不是結束,是換一種方式輪迴,但台灣人把死亡當成最終告別,西藏是會排隊看佛像、唐卡,看沙壇城,花兩三月時間繪畫,一吹就灰飛煙滅,作無常觀的訓練。文音年輕時曾在台大兒童癌症病房當志工,提早認識死亡及疾病,她用此書隱喻死亡不是最終告別,輪迴必然是迴圈,如自然界花草這季凋零,下一季新生。
《金剛經》中鳩摩羅什翻譯的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文音一生的核心,影響她甚深,幫助她渡過生命許多情關、難關。世間看到的大千世界都是有形的,這三千世界最後都是夢幻泡影,這不是消極,反而提點要更珍惜時間。《別送》一書寫到雁兒引導母親登淨土,女兒畫了那麼多天梯,有時母親爬下天梯看女兒,是寫執著面相。如何觀照最後是如夢的泡影,如露亦如電,是這本書寫作的核心種子。
雁兒最後母死、蟬男人猝死,沒有結婚,這喻意在此書中是個重要核心,普遍人世都希望成為擁有者,但人生最後是要成為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從有到無是種干擾,文音是寫作者,必須用第三者抽離人世的眼光在看生命,否則會被拉進去,面對誘惑要體察這是人生的歷程,而不是結果,不把結果當成最後,要把歷程當成最後。
文音談到自己是個執著的人,否則不會成為寫作者,但執著是好的,先執著才知何為不執著,《別送》裡的雁兒是從所有到一無所有,情重才能成為情種,才生娑婆世界。有情執是好的,否則豈不是冷面之人?許多修佛到最後,無情才是最有情,如弘一大師前半生淋漓盡致,後半生切斷所有,要歷經淋漓盡致,否則怎麼對得起自己的人生?
文音年輕時常看淡水落日,那燦爛、鵝黃、橘紅的夕霞,一眨眼就掉入海面,這是觀無常,但若體認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便不會害怕,天氣、烏雲、烈日晴空或大雨傾盆,都是日常的變化,上下虛空裡雲彩處處,也可烈陽當空、傾盆大雨,都沒有關係,作為根部的本體,缺水時就內斂,雨多滋潤就分享。
我聽著她在錄音檔中珠玉輕敲古瓷的嗓音,彷彿來自天界的開示。
鍾文音《別送》
2021
麥田出版
本文作者|林佳樺
宜蘭人,師大國文系、師大國文研究所畢。
曾獲林榮三散文獎、時報散文獎。
有本散文書寶寶《當時小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