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者|陳定良】從衛星到電纜:跨太平洋資訊學的量體政治
2021
06
29
文|陳定良
圖|陳定良提供
文心之所藝:從「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談起
從馬尼拉天文台、菲律賓冷戰及當代文學、亞裔美國離散文學,到關島詩歌,跨太平洋地區的藝文發展事實上隱含豐富的問題意識,值得作為重寫跨太平洋資訊學歷史的參照點。

蘇聯在1957年發射人類史上第一顆人造衛星,不僅是開啟雲端資訊傳遞及運算的關鍵科學史事件,也形塑媒介與後人類理論叩問主體與技術關係的基礎物質條件。強調立即性的全球資訊學在往後半世紀的革新,更允諾了以行星為尺度的科技烏托邦想像。然而,正如近來全球南方技術史研究及田野調查的提醒,99%的雲端通訊依舊必須仰賴海底電纜的基礎建設,其中許多線路不僅以太平洋島嶼為節點來構築大陸間的通訊服務,更是緊密鑲嵌在西方帝國擴張的歷史進程。1據此批判觀點而言,「從衛星到電纜」所描繪的並非線性的技術演化史,反倒意在凸顯地緣政治角力所仰賴的技術物,必須重新放回周遭的量體環境加以檢視。正如地理學者廖昱凱及簡旭伸彙整的重要提醒,「地緣政治(geopolitics)的字首geo,不只是指地圖平面上,國與國之間因區位相鄰造成的國際關係議題,也包含三維立體的地球系統(earth system)」。2

世界各地海底電信電纜的分布情況,2007。(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本文的發想主要來自2019年舉辦的第58屆威尼斯雙年展中,菲律賓國家館以《島嶼氣候》(Island Weather)為名製作的裝置藝術。《島嶼氣候》是菲律賓藝術研究者兼策展人奎松(Tessa Maria Guazon)以及菲律賓當代藝術家賈斯提亞尼(Mark Justiniani)所發想並落實的藝術架構。他們以島嶼作為概念,呈現世界彼此分離但又相互依賴的親密關係,希望凸顯近年極端氣候對島嶼造成的衝擊(例如重創菲律賓的海燕強颱、馬紹爾群島的傳染病爆發、海地土壤的高度鹽化等),已讓全球步入必須共同承擔脆弱性(shared vulnerability)的年代。

這件作品較少被提及的是,《島嶼氣候》延續了馬尼拉天文台的建築形式,恰好提供重新定位馬尼拉天文台在全球帝國史及資訊學發展重要位置的基礎。作為歐洲帝國擴張時期在遠東地區建造的氣象觀測建築,馬尼拉天文台在1865年由西班牙耶穌會設立後,便被賦予氣象學與地球物理學的科學研究任務,並在19世紀下半葉開始提供颱風預警與地震災害的資訊,隨後也得益於航空學的發展而啟動氣象預報的研究。菲律賓經歷美西戰爭後由美國占領,新的殖民母國將馬尼拉天文台正式轉型為菲律賓氣象局,成為當時國際間氣象學、地磁場研究與天文學的重要據點。儘管在二戰之後經歷多次改組與重建,菲律賓氣象局仍在冷戰期間扮演連結美國太空計畫與太平洋地區的重要橋梁,不僅受美援資助開始更新天文觀測設備,也協助監控太陽活動(例如,可能嚴重影響衛星、通訊設備,乃至於造成軌道上太空人生命危險的太陽閃焰)。

馬尼拉天文台,1923。(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在此意義上,《島嶼氣候》陳設的尋常物件並非企圖凝聚懷舊的歷史氛圍。恰恰相反,《島嶼氣候》透過東南亞氣象學的發展史提醒我們,在殖民者抵達菲律賓之前,在地人民也擁有自行蒐集、觀測、解讀氣候資訊的能力與技術。他們動員陸地、海洋與天文知識打造了早期菲律賓所謂「sandaigdigan」的原生意識,意味著雜揉不同知識領域所形成的世界觀。因此,與其說《島嶼氣候》僅僅是探索島嶼在氣候變遷的處境,倒不如說指向了西方資訊學進入太平洋島嶼的殖民線索,讓我們得以重新思考不同資訊處理系統如何在殖民地相互競逐,並逐漸形成不同知識系統的技術網絡。

除了當代裝置藝術之外,冷戰時期的菲律賓小說也繞道天文科技與資訊學的發展,凸顯東南亞尚未受到重視的立足點。譬如,一般被視為菲律賓科幻小說奠定者的布利蘭特斯(Gregorio C. Brillantes),曾經在1980年完成了一篇不太科幻的短篇小說《阿波羅百年紀念》(The Apollo Centennial)。《阿波羅百年紀念》的文本年代設定在2069年(即美國阿波羅11號太空飛行任務登陸月球的一百週年),描寫一位貧困農夫帶著小孩到市區參觀阿波羅百年紀念的回顧展。在他們前往參展的路途上,小說敘事者藉由推想麥哲倫太空站在西方天空的升起,對比第二次亞洲戰爭帶來的破壞,事實上極具徵候性地折射出冷戰時空的發展主義現實。當西方國家享有隨著戰爭技術革新帶來的科技進步時,作者身處的菲律賓社會正在經歷馬可仕政府的極權統治。儘管大多評論家聚焦布利蘭特斯的政治諷刺與批評,《阿波羅百年紀念》已點出了太平洋另一岸的東南亞在冷戰末期,埋藏在科技進步敘事底下的陰暗歷史。

菲律賓科幻小說先驅布利蘭特斯的《阿波羅百年紀念》,點出冷戰時期發展主義現實下的東南亞陰暗史。(圖片來源/Amazon)

延續跨太平洋資訊學的關注,關島查莫羅(Chamorro)詩人佩雷斯(Craig Santos Perez)在〈來自測深繩﹝查莫羅標準時間:UTC +10:00﹞〉(from sounding lines [chamorro standard time: UTC +10:00])這首詩中,將讀者焦點拉至海平面底下的聽覺經驗。佩雷斯聚焦橫跨太平洋海域的越洋電話,回憶當他從關島移民到加州初期,母親曾手繪一張時區表,以及關島及加州的電話區號,方便相隔兩地的家人能夠保持聯繫。這首詩之所以命名為「測深繩」,除了如作者所說,象徵著在美國的太平洋島嶼離散社群得將聲音傳送到海底深處才能讓家人聽見之外,測深繩也是早期布置電纜時仰賴的水深探測工具。關島作為太平洋電纜線路的集中點之一,不僅連結了美洲、太平洋島嶼以及亞洲,其當代詩歌也成為重探此跨國網絡的重要起點。

台裔美籍小說家吳茗秀的《三郎》(The Third Son)以及菲律賓新生代小說家狄亞茲(Glenn Diaz)的《靜默之人》(The Quiet Ones)同樣以電纜作為敘事主題。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三郎》從日治望族後代前往美國密西根大學攻讀大氣科學,凸顯當時冷戰太空競賽視野以外的跨太平洋科學人才交流網絡;《靜默之人》則以馬尼拉客服中心為焦點,將馬尼拉接線生在全球化通訊系統中的廉價勞力與情感勞動,連結到美國在菲律賓部署海底電纜線路的殖民歷史,進一步揭露資訊學發展中時常被忽視的底層勞動議題。

台裔美籍小說家吳茗秀的《三郎》與菲律賓小說家狄亞茲的《靜默之人》同樣以電纜作為敘事主題。(圖片來源/左:大塊Online、右:Amazon)

回顧資訊史的撰述,我們不難發現過往研究幾乎將重點擺在技術物自身的演進歷程,或是西方發明家的重要成果及跨大西洋科學交流,以至於技術與三維環境之間的地緣關係,以及弱勢族群如何支撐龐大資訊系統的順暢運作,往往成為歷史書寫未能觸及的邊陲地帶。縱使太平洋是帝國試驗現代技術的龐大海外實驗室,往往淪為不被重視的歷史及物質場域。

從馬尼拉天文台、菲律賓冷戰及當代文學、亞裔美國離散文學,到關島詩歌,跨太平洋地區的藝文發展事實上隱含豐富的問題意識,值得作為重寫跨太平洋資訊學歷史的參照點。本文簡述相關文學、文化及歷史線索,希望能邀請讀者一起思考,散落在太平洋的島嶼社會如何在帝國擴張的版圖中建立連結?在地的勞動經濟在哪些層面上支撐起全球資訊的傳遞及運算網絡?更重要的是,跨太平洋文化生產能重構何種不同於科學史敘事的藝術形式及批判觀點?透過凸顯太平洋與全球資訊學之間殖民治理、軍事擴張與勞動經濟等關係,我們或許能在太平洋成為全球資訊戰新熱點的此刻,更具體介入科技、政治與抵抗等辯論。


陳定良
財團法人臺灣亞洲交流基金會助理研究員,協助推動台灣、南亞及東南亞藝文交流。主要研究興趣包括帝國史、科技史、性別研究及生態批評,希望以東南亞及太平洋島嶼藝文生產為基礎,拓展全球史敘事的多元可能。

*本文為國藝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之部分成果,專案名稱為「格式戰爭:跨太平洋資訊學的誕生」,感謝國藝會及文心藝術基金會支持。

 

註1|關於太平洋海底電纜的研究,請參考Nicole Starosielski, The Undersea Network. Durham: Duke UP, 2015。

 

註2|廖昱凱、簡旭伸,〈地理學中的量體轉向:領土立體化、地球物理政治與環境中的情感氛圍〉,《地理學報》92期(2019),頁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