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先喻個展「injector after Null」:It's the song, not the singer
2021
06
11
文|王韓芳
圖|鄭先喻、王韓芳提供
整個展間成為一個封閉迴路,各種層面的訊息操縱及關係建構被藝術家可視化,系統運作的動作成為展品,而展場內的展品則成為一個實驗環境,觀眾被迫進入其中……

《de centralize》,「injector after Null」展。(攝影/楊凱婷)

近期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的鄭先喻個展,是個直觀上不好言說,外觀上理性同時內在似乎又感性的展覽。展名「injector after Null」,是鄭先喻延續2017年「injector before Null」個展及2021年「同化者」個展後的再一次呈現。在「injector before Null」展時,作品《sandbox》是個概念動作,而展品是個後發於展覽的存在,立於觀眾踏進實體空間,面對空無一物的展場時,藝術家劫持通信網路,並以簡訊文字發送給觀眾描述數件不存在的展品。展品經由觀眾的自我認知而產生,同時也進一步測試關於心智成像與物質之間的連結與真實性。而在「同化者」展時,藝術家則集合許多因人所產生的觀測資料,如:夢境、情緒、毫無干係的線上影片或圖片等,經由第三方程式進行轉譯編彙,隱約令人感覺那是一種以非定義的資料重組人類樣貌的可能性。這些難被歸類但非不存在的空集合於此次「injector after Null」展時,卻化成各種光線投射與注目的空間、動態圖樣、物體運動或煙霧表現,視覺化了群體關係與決定。不禁在想,這個after暗藏了什麼?然而,若我們將這個展覽中的作品名字像一堆字卡散在桌子上,或許又可能提供一些線索與想像空間在於「同化者」、「sandbox」、「de centralize」、「discharge what you charged」、「invariable variation」及「injector after Null」之間。

作品《discharge what you charged》,當觀眾於作品上放置自已的手機,上方鐵蓋將會降下封存手機5至13分鐘。同時展場會形成一封閉環境滯留觀眾於內。(上圖:攝影/楊凱婷,下圖:攝影/朱峻騰)

在此次個展中,鄭先喻邀請了觀眾參與一場他的測試。當一群觀眾踏進展場入口的玻璃門,而其中一位觀眾儀式性地被作品沒收他的手機,玻璃門便會掩上5至13分鐘,觀眾也被迫進入到一個部分被控制的乾淨實驗環境中。於此同時,整個展間成為一個封閉迴路,各種層面的訊息操縱及關係建構被藝術家可視化突顯。系統運作的動作成為展品,而展場內的展品則成為一個實驗環境。作品《discharge what you charged》如同一個催化劑,在入口藉由暫時隔離觀眾與其手機,強化加速除去網絡與個體的連結,讓觀眾成為一個游離的觀看者;而《sandbox》則藉由注視的光與分門別類的線及色塊覆蓋,產生另一度空間重疊於現有的空間及物件;《de centralize》藉由不斷收集現場煙霧及盒的資訊並進行運算,具現化遞迴但不重覆的關係;《invariable variation》則如在仿擬著溝通,掃視建立於主觀上變動及客觀上恆定的關連性。似乎在整體結構上,創作者暗示著一個除了人類之外更大的整體,讓觀眾先飄浮於系統之間,藉由其簡化的外顯樣貌,看看因數位邏輯而生的基礎架構及程式系統的運作方法。在思考鄭先喻所拋出來的問題時,一邊在展場內也在想,如果再更基進一點,若今日觀眾皆是大腦植入晶片連結到大數據的身體改造人,那麼當晶片(部分腦功能)被《discharge what you charged》所屏蔽時,這個實驗又會變成什麼?

展出作品《sandbox》,藉由塗塊原有空間,產生另一層重疊於原本空間的空間。(攝影/楊凱婷)

展出作品《invariable variation》。牆上三頻影像為數個方塊之間的關係。由相對離散至漸漸有區域性的集合,再至集合轉換為數個離散的集合等變動。而地面上的數個方塊體,則會依自已的系統不定期自主運動,若觀看者於其運動期間與其接觸便會產生一種當下的關係,但若觀看者恰巧不在其運動時區內與之交會,則會誕生另一種無關聯性的關係。(攝影/楊凱婷)

有個非常傳統的心理學案例,讓我覺得可能是個有趣的切入角度,也能藉此想像鄭先喻此次個展的整體面貌。在傳統定義上,鴨兔圖實驗代表了區域與整體的關係。藉由整體決定區域的性質,而區域也只有依存於整體才能產生意義。哲學家以此來思考感覺與認知,藉由發現同一個對象的兩種認知,得證知覺並非純粹的感覺,同時也承攬了概念,並結合經驗與思想。就如同一台摩托車,在購買者的定義中,是生活移動經驗的一環;在修摩托車的技師心中,是零件的完美組合;而在程式設計師的心中可能是動作系列程序與其包覆金屬外膜的元件總和。也就是說,我們觀察事物的同時也賦予事物意義,而這是一個即時同步且相互修正的過程。也因此,事物向我們顯現的順序、數量及總體面目就會大相逕庭。物件與物質材料並沒有變,所有元件皆存在,但發生變化的是個體的加入、擾動及因個體而產生的意義變遷。

鴨兔圖。(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當這樣的想法從傳統意義上進到數據、資料庫與程式編碼時,就會變得有點意思。網際網路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人類生活形式所建構的概念,一部分是因為,它讓上述的鴨兔圖不再是一幅由物質性筆墨固定畫面的圖像,僅僅憑依著個人生活經驗而有認知上的差異。它反而讓鴨兔圖的每一個點總合成一個線上流動的空間或資料庫,本身即有著自己運作的語言、邏輯及擴展的方式。而當需求出現時,便產生觀看;因為敘事而誕生意義與面貌;而資料又將跟著你我的網域、關鍵字又或是系統運作的分類關聯模式被抽取而組合。相對於傳統的鴨兔圖,區域不再依附於整體,它可能成為發動點,改變整體的樣貌。但與此同時,(區域性)的生產或觀看,又會因為接觸路徑的前設條件,變成在「特定脈絡下」的接觸,無法排拒場景的歧異導致真實的多重分眾。因此,看不見的事物與關係將慢慢擴大塊面,就如同馬修.傅勒(Matthew Fuller)所言及的黑暗層與透明層;而看得見的事物除了縮小塊面之外,也會讓網上大眾的高點擊率、高閱覽率成為群體強勢經驗影響個人認知,後台的編碼再度正回饋這個揀選機制,產生眼前更明確、單一但卻狹小的世界。所以在鄭先喻此次個展的作品中,我覺得實則是企圖將透明層與黑暗層中的轉化邏輯具現並可視化。藉由著一位被脫離了網路(手機)的飄浮個體,看一看自由與限制的兩面,效率與想像的集合,多重與因果的複雜度。同時,也再邀請觀眾以原始身體的方式,感受一下另一種形式的感知建構規則與方法。畢竟,當舊的身體機制還未跟上因科技快速變化的人機介面,而現又已進入心智與身體能自由配組的年代,更容易產生人與數位介面整合的焦慮。因為未來除了物質的世界,1不再是1,0也不再是0,1與0雖沒有實體,但在網路成為部分真實世界後,1與0及其規則數列也成為了構築世界的真實物質。而這將致使生產先於存在,敘事優於本質,路徑大於目的,意義誕於建構。

《de centralize》藉由不斷收集現場煙霧及盒的資訊並進行運算,具現化遞迴但不重覆的關係。(上圖:攝影/楊凱婷,下圖:北美館提供)

某種程度上,我總感覺,在鄭先喻的世界觀中,機械人類早就是肉體人類的一個類項與分支,反之亦然。藝術家似乎也喜歡以機械、數位的方式反過頭來觀看人類行為,並從中找出一些有意思的方式刺激觀看者。針對鄭先喻個展所提出的觀察與問題,若借用一下全生物演化理論中的其中一個方式思考,也許有機會能逃脫二分法來想想看。就如同思考微生物與人類究竟是不同個體的共存又或是整體為一基因組的爭論一般。若在未來數位環境之下,人類的演化不再視為個體,而視之為不同種系(人類、數據、人工智能)間相互作用形成的穩定網路,致使過程本身形成了某種演化譜系,而不分別賦予它們在演化中的獨立身分——正如同,作品《invariable variation》中所提及的共識主動性,只不過,這個共識將可能跨越物種與物質,也模糊個體與群體的定義,使之存於數據與人類構成的性質之間——那麼,回到文前所提及的after及腦功能屏蔽問題時,也許就有機會理解為,after是一個從Null中再度建構的狀態。然而,未來的腦已不再是現實定義上的腦的功能性擴充或輔助用具,人類行為也非以現有定義的個體人類來進行思考。而各種交互與交流則是在創造機會理解彼此運作系統的邏輯與方式,避免被吞噬或是覆蓋的演化過程。

《invariable variation》。(北美館提供)

後記:與鄭先喻的Q&A

在寫這篇文章時,由於總感覺鄭先喻的作品是十分概念先行的實驗。也因此,決定先將自已放入這個測試之中,然後寫下我所探測到的足跡、思考或感覺。然而,在文末,也想避免過於武斷,藉著這個機會與先喻聊聊,更多層面理解他原初的創作想法。

鄭:是不是概念先行我其實也不確定,不過應該是吧,因為一直以來很多作品都是會有蠻多次的改變才會到一個比較接近完整的狀態。但那是不是視覺藝術範疇內所謂的作品完整性,其實我也不清楚。簡單來說,通常我會找一個我所關注觀察的方向,思考一些比較的、多角度的問題,然後再試著找到一個簡單的方式去闡述。當然闡述的方法跟型態,我也喜歡用稍微隱藏的方式去做,或是放下一些線索。但有一個大原則就是,我希望能夠用較為直接或是激烈的方式去讓觀看的人或是體驗的人會有反應,不管反應是正面或是負面,因為有反應代表有機會能夠讓觀看者有更多自己思考的角度。但是當然不是每次都會很成功地達到目的。

這次的展覽,基本上是基於2017年展覽後的延伸,比較抽象一些,但也因為是在北美館所以覺得這樣做蠻有趣。原先的計畫是想要整個空間都放空,還有做一個裝置把自己像是魔術一樣變不見,然後我就可以去放假三個月。但後來還是決定衍伸出一些簡單的作品去配合闡述「似有非無」的這個概念,因為「null」這個詞,在電腦領域也是所謂空值的意思,而injector brfore null和injector after null甚至inject null都是很弔詭的狀態,其實某種意義也是想從這邊去衍生出一些哲學性的思考。

《sandbox》。(攝影/朱峻騰)

Q:作為一個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程式設計者,就目前網路及技術的發展對於人類或是人類行為的影響中,能否分享一下最令你感到在意、興奮、或是時常思考的事情是什麼?

鄭:比較明顯的就是從主動地去獲取情報跟訊息以及到被動地獲取甚至於到主動地去獲取被提供的訊息的演進跟過程,是目前網路的文化以及環境對於人類行為上很大的影響。早期的搜尋引擎去取代人使用記憶的方式到現在全面上線式的資料儲存方式,都是很值得思考跟關注的。特別是我們的習性是可以被培育出來的,所以在消費性質的社會或是其他許多有趣的心理因素影響人在社會中的運作,所衍伸的可以討論的問題是很多的,如:判斷力、想像力與創造性的產生也跟以前的狀況很不一樣。比如說遊戲性的行為就很容易在網路世代的環境產生,挖礦等等都是類似的例子。或是因為加密貨幣的應用導致顯示卡、硬碟等等元件缺貨或是大家瘋搶,都是蠻特別的現象。

讓我感到興奮或是有興趣的事,可能是有許多不同領域的科學家,尤其是物理學家開始加入生態的領域去做研究,例如量子生物學這類有點玄的範疇,蠻多資料都蠻有趣的。

《discharge what you charged》。(攝影/朱峻騰)

Q:延續前題,因為你的作品對我而言似乎其實是以人或人類行為出發,但表現的語言上又時常是相對冷靜、機械或是程式邏輯的幽默,好像有一種你在debug人類的感覺(不知道會不會說得太誇張)。我好奇的是:你是怎麼思考人與程式、數據或是機械之間的關係,或是能否分享一下你是怎麼看待他們、或你覺得彼此共處的關係是什麼?

鄭:對啊,沒有那麼誇張。早期比較像是在嘗試做一些練習或是實驗,過程也都是在累積經驗跟學新的東西。這類的媒材跟創作的方式久了也就開始發現自己可以控制與發現更多這些媒材上的使用跟切入點,所以就可以比較自由地用比較符合自己個性的方式去做,所以可能作品就會有這樣子的味道或感覺。

比如說,早期做的裝置就很喜歡用回收的東西或是壞掉的材料等等,把它們改裝成電線炸開或是把簡單的迴路複雜化,因為那個時候很喜歡這樣子的造型。這次北美館的展覽,其中倒數的碼表也是自己覺得其他東西都長得太極簡了,所以才刻意,讓自己心態上回到以前的那種什麼都不藏的作法,比較有手感的作法。也因為這樣自己才發現做那種東西真的很開心。

工業化電氣化後的世界,跟電子相關的設備或是應用都脫離不了關係,生活也是。也是因為我現階段很喜歡這樣的媒材,所以才會時常以這方面的角度去做切入點,因為這樣子做起來也比較輕鬆。不會是一定要去使用或是為了這個媒材去想相關的作品,但也因為那些看起來死板板的東西其實也有它的邏輯跟原理,那些邏輯跟原理其實很多都能夠呼應到人身上,不管是思考層面的或是哲學、行為等,所以去理解它們就可以找到很多有趣的方式去回應,不管是跟人的關係甚至於是自然或是藝術相關的想法等。

其實自己蠻常會想偷懶,所以就會去找一些方法,比如說《sandbox》當初就是想要節省經費跟想要有侵略性,有種偷偷嚇到人的效果,所以才會這麼做。但時常有這樣的想法就會發現其實背後的一些技術問題是會越做越複雜,這可能也是一直以來覺得有趣的地方。

《sandbox》。(攝影/朱峻騰)

 

injector after Null:鄭先喻個展
2021/3/27-7/4
台北市立美術館
(因應防疫警戒,5/15至6/28暫停開放)

註|文章標題借用自進化生物學家W. Ford Doolittle發表的論文《It's the song, not the singer: an exploration of holobiosis and evolutionary theory》,論文內容以滾石樂隊歌曲〈The Singer Not The Song〉進行意義反轉,說明在進化的思考中,也許可以思考不同族系之間穩定的交互模式網絡,讓交互過程本身就形成一種特定的「進化脈」,而非僅限於特定的生物種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