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囚在沖繩礦坑之島的台灣記憶:黃胤毓《綠色牢籠》
2021
05
11
文|王昀燕
圖|黃胤毓提供
耗時七年的《綠色牢籠》將鏡頭轉向戰前曾是大東亞帝國主義下惡名昭彰的礦坑之島,年逾90歲的橋間阿嬤獨自在此,守著凋零的家與幾乎湮滅在歷史中的家族過往。

紀錄片導演黃胤毓自2013年起,以台北與沖繩為據點,展開一系列關於沖繩台灣移民、台日族群後裔等題材的創作。2016年完成「狂山之海」系列紀錄片首部曲《海的彼端》,聚焦因農業開墾徵召,於二戰前移民至八重山群島的殖民地台灣人,黃胤毓伴隨走過大歷史洪流的玉木家族,踏上一段回返台灣的追憶旅程。

耗時七年的新作《綠色牢籠》則將鏡頭轉向戰前曾是大東亞帝國主義下惡名昭彰的礦坑之島「西表島」,十歲即被擔任礦工召募人的養父帶至這座亞熱帶島嶼的橋間阿嬤,年逾90歲獨自一人守著凋零的家與幾乎湮滅在歷史中的家族過往。本片在提案階段便引起許多國際矚目,紀錄片企劃案入選柏林影展新銳營之「紀錄片工作站」單元,並獲得瑞士真實影展國際提案單元首獎,甫完成的作品亦於今年入選日本大阪亞洲電影節。

《綠色牢籠》透過橋間阿嬤的故事,掘探被深埋在沖繩西表炭坑的台灣移民史。

最近《綠色牢籠》在沖繩放映,在與學者的座談中,黃胤毓發現,他一向關心的議題似乎都跟殖民帝國狀態下、抑或為了開發的「人的移動」脫不了關係。「我自己對移民這件事情滿有興趣的,八重山台灣人是在台灣歷史上一直沒有被處理的一個很大的議題。」計畫開展初期,他對於「八重山的台灣人」此一龐大群體仍抱持模糊概念,僅隱約覺得,其故事可反思的面向甚廣,「像是如何去觀看台灣人的歷史、『台灣人』到底是什麼,這種比較國族意識形態的議題,當時這是一個讓我想去了解的滿大動力。」這份長久以來的關注,引領他步上一段豐饒的創作探尋之旅。

因著對移民議題的關注,黃胤毓展開了迢迢的創作旅程。

一段被遺落的台灣移民史

黃胤毓就讀政大廣播電視學系期間,常去上民族系的課,大學時期拍攝的第一部紀錄短片《五谷王北街到台北》(2010),以人類學方法關注在台泰國移工,即是受民族系啟蒙。他曾修習一門日本老教授開設的課,聚焦台日民族誌,得知沖繩有台灣移民的身影,對這段歷史頗感興趣。而後他赴日攻讀日本東京造形大學研究所電影專攻碩士,仍想持續投入紀錄片創作,尋思有何主題可在日本拍攝、且與台灣相關,沖繩台灣移民的主題自然浮現。

他2013年夏天初次踏訪沖繩,彼時沖繩尚未如此觀光化,八重山群島交通不算便利,從東京過去的他,仍覺此地偏遠。八重山諸島距離台灣不過一、兩百公里,較之沖繩本島,更近似台灣潮濕悶熱的氣候,黃胤毓的第一印象是,「植物的感覺很像台灣的鄉下。」此行長達一個月,主要時間在石垣島,其餘各島也多去看過,為啟動「狂山之海」系列紀錄片攝製計畫奠定重要基礎。

如今雜草叢生、罕有人跡的荒島,過去曾經聚集了許多來自台灣、朝鮮等地的礦工。

「我自己一個人去,那時候第一次展開大調查,一個月內見了第一代、第二代的移民。」同年11月他二度造訪,特聘請一位攝影師隨同前往,此系列紀錄片正式開拍的場景,為沖繩台灣移民的年輕世代於石垣島祭初次登場,表演台灣舞龍,他事先知情,創作者的敏銳告訴他:「哇,這個很有趣,要拍下來才行!」

真正展開大規模調查是2014年1月。出發前,他與《八重山的台灣人》作者松田良孝在東京曾見上一面,取得華僑會會長等關鍵人士聯繫方式。這一趟,除了上回同行的攝影師,另有一位攝影助理中谷駿吾(其後成為《綠色牢籠》攝影),一行三人,一待兩個月,「我挨家挨戶的去找,然後拜訪、拍攝。」所有能夠找到的人,他都盡可能約訪,並架起攝影機正式訪談,接下來一年之間所展開的田野調查,訪問人數多達150人。

該次訪調中,他先是在石垣島認識了橋間阿嬤的親戚,得知阿嬤家族歷史與礦坑相關便有意前往拜訪。初見獨居的阿嬤,許是久未有人以台語跟她交談,阿嬤對於黃胤毓的到訪甚為歡迎,直邀他進屋坐坐。「第一次去就覺得那個家的氛圍非常特別,感覺有很多故事的一個家。很手工的一個家,看得出是移民自己努力建造起來的房子,帶有一種落地生根的期望。」

年逾90歲的橋間阿嬤,獨居島上守著充滿故事的家。

「阿嬤初次見到我們很熱絡,我看得出來阿嬤很孤單,因為她很想跟我多聊一點。」隨著拜訪次數增加,黃胤毓觀察到的橋間阿嬤也有了轉變,「老實說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沒有覺得她那麼悲傷,後來愈聊愈悲傷,不知道為什麼。」他猜測,或許是熟稔之後,鬆懈了心防,不加掩飾下,便暴露了傷感。當時不乏業界朋友提醒他,若要以阿嬤作為主要被攝者,難度極高,因她多數時候枯坐家中,畫面不夠具可看性。然而,與礦坑議題相關之人,唯她年紀最長、且親身經歷,故不作第二人想。

深掘膠著與曖昧之處,翻轉敘事

初識橋間阿嬤的第一年,黃胤毓把重心放在釐清阿嬤的故事,攝影機就擺在固定位置、採取固定角度拍攝,只想好好的提問、聆聽。「我後來發現,第一年拍的東西,我完全不用。基本上第一年就是我們雙方互相了解,不只我要了解她,她也要理解所謂的紀錄片拍攝是怎麼一回事。像是我會怎樣問?同時對方要能習慣攝影機跟攝影師的存在。」

自2014年起開始拍攝橋間阿嬤,初期花了很多時間彼此瞭解,讓阿嬤習慣攝影機的存在。

據黃胤毓的經驗,頭一年拍攝的素材清楚存在距離感,不僅被攝者較客套、言談間也充滿種種解釋性話語,較像電視台的採訪。因受訪者預設拍攝團隊一無所知,舉凡歷史、人物、甚至地名皆得解釋,到了第二年,再問同樣問題,回答的方式便有所不同,「她的力氣不會再放在跟你解釋那些專有名詞,而是把重點放在她對於某個人的感情、對於某件事的回憶。同樣花半小時講同一件事情,它的濃度會變,會帶有更多的感情。」

黃胤毓自2014年起拍攝橋間阿嬤,最後一次訪談是2017年秋天,翌年年初她即離開人世。《綠色牢籠》片中使用的影像多集中於2015、2016年期間拍攝,在他看來,這些素材最漂亮,「我覺得某種程度跟路易斯(那兩年間在阿嬤家租屋的美國裔年輕人)有關,路易斯算是一個配角,但對我跟攝影師來講,《綠色牢籠》這部片一定是有他的那個時光。我感覺得出來,阿嬤整個人有種回春的狀態,那種跟路易斯在同一個空間裡的生活感是很紀錄片的,雖然很細微,但確實有事情在發生。」

2015、2016年間,隨著美裔青年路易斯來租住,阿嬤的狀態有了微妙的變化。

2017年他遇到了拍攝瓶頸。跟阿嬤的訪談陷入膠著,她會回答的,已大致掌握,關於阿嬤家族及個人故事,也拍到不錯的影像,素材已足,但他卻希望鑽到更深,探問礦坑裡究竟發生何事?阿嬤養父楊添福在其中又扮演什麼角色?「阿嬤到底目睹了什麼,這部分可能牽涉到一些私密。我當時的猜想是,阿嬤應該知道更多,但她不願意告訴我。其他她都很願意告訴我,為什麼這部分不願意?每每談到這部分,她總會閃避,推託說她是查某人怎會知道,又或是她當時還那麼小怎麼會知情。」

為突破現況,他於2017年組成歷史考察小組,查閱散落各處的老新聞和文獻,發現當時台灣人所在礦坑的社會結構,除了盛行以注射嗎啡管制礦工外,尚存在不同權力階層。「拍攝前一兩年,我還比較單純,覺得好像就是台灣人被騙過去,後來發現其實並非所有人都被壓榨,像楊添福的角色更像是人力仲介。除外,也有自願來此混水摸魚的流氓。難道流氓就沒有人權嗎?這裡就會產生很多值得探討的曖昧之處,看歷史會有非常不一樣的角度。」深度考察後,他翻轉了《綠色牢籠》的敘事,重新編織歷史巨流中人的定位,意圖呈現不同角度,但非單一化的視角;透過這些調查,他也回去追問阿嬤,因而勾出更深層的回憶。黃胤毓認為,「紀錄片不應像拍慰安婦,將議題簡化為一個被害者的故事就結束了,這很容易讓一部影片變成政治控訴。」

一定要有一種很勇敢、很屬於阿嬤的風格

2014年黃胤毓即曾造訪西表島「宇多良炭坑」舊址,卻遲至2017年1月才前往距離不遠、同樣有礦坑遺跡的「內離島」。他早聽聞這座無人島上徘徊著許多幽靈,內心驚懼,後來在台灣礦坑專家張偉郎先生、當地船伕暨導覽的帶領下,與攝影師一行四人登島,他們全副武裝,備妥腰帶、鐮刀,披荊斬棘深入原始叢林。「還好有張先生,他雖然沒去過那個地方,可是他去過大大小小的礦坑、廢墟,很了解地形,一看就知道坑口大概在哪邊。我去之前非常緊張,怕碰到鬼,但是我想一定要去,真正去了之後,反而覺得心平氣和,沒那麼毛骨悚然。」

真正進入到這些礦坑、廢墟,也有助建構《綠色牢籠》的美學風格。片中大量細膩的鏡頭,捕捉叢林深處的寂靜、幽微與生機,刺激了觀者對這段歷史的想像。黃胤毓進一步闡釋,「西表礦坑是一個很獨特的場所,無論是如今變成廢墟或從前的狀態,它都是很封閉、很自成一格的一個孤島、一個社會,如果在視覺上要建造出這樣的感覺,需要有很多素材作為支撐,無論是歷史檔案或其他影像。最後,我們在這些森林裡的廢墟拍了一大堆鏡頭,以此建造出這部片的世界觀和氛圍。隨著我們進入這個島、這座森林,某種程度就跟阿嬤的內心、跟所有其他的內容包覆起來,你會感覺整部片就是在那個很龐大的西表礦坑的世界。」

《綠色牢籠》採取了台灣紀錄片少見的「重現」手法。黃胤毓早在2017年即萌生此一想法,礙於太難執行便擱下。2018年初年邁的橋間阿嬤因營養不良突然辭世,默默結束人生,對黃胤毓造成不小衝擊,當時他想:「我一定要用一個很好的方式讓這部片完成,要有一種很勇敢、很屬於阿嬤的風格。」

「我覺得阿嬤的個人世界實在很深奧,我應該要用一種很曖昧的手法、很接近夢境的風格呈現,就像片中拍晚上的鏡頭,阿嬤講她睡不著,或是跟我聊天互動中,談論起過往時,一種比較抽象的感覺……」影像上如何銜接礦坑廢墟以及阿嬤的家和她的家族故事,是一大考驗,後來黃胤毓決定以阿嬤的回憶作為串接,「穿越時空到阿嬤剛抵達西表島的回憶,創造出這個回憶空間的話,很自然會有年輕阿嬤的視角,以阿嬤的回憶和世界觀包覆在影像上,但是它同時也是礦坑時代的回憶,而且可以很自然地連結到現代的廢墟。兩大主角,一是西表礦坑、一是阿嬤,中間有一個連接點是楊添福,這三者全部可以透過重現整併在一起,就可以清楚被聚焦。」

2019年,終於找來演員,透過戲劇演出的方式,重現當年礦坑的勞動身影,並於翌年進入剪接。

《綠色牢籠》藉由戲劇演出,以一種接近夢境的風格重現當年礦坑的勞動身影。

時間,紀錄片最重要的元素之一

《綠色牢籠》耗時長達七年,2020年進行剪接時,黃胤毓自覺已然成長,更能客觀看待拍攝素材。同時他也體悟到,「時間一過久,一切會沉澱下來,有些你當初沒有發現的東西會跑出來,我自己覺得紀錄片花久一點時間沒關係,不一定要打鐵趁熱把它做出來。」他手邊有好幾個案子分頭進行,慢慢察覺,「當初以為拍的素材差不多可以變成一部片了,過了幾年回頭看,才發覺明明可以再補一些新的東西,讓整個格局拉大,其實沒有必要在那個當下結束它。」他頗有自信,之後的第三、四部片,時間跨度將長達十年,格局勢必會愈來愈大。對他而言,「時間」絕對是紀錄片最重要的元素之一。

黃胤毓認為,在有限的篇幅內,紀錄片無法交代太多,若要解釋來龍去脈,又要呈現人的精神,最後很容易四不像。《海的彼端》作為「狂山之海」系列紀錄片首部曲,他希望觀眾至少知道八重山在哪?為何那邊有台灣人?他採用家庭電影形式,以玉木家族第三代孫子慎吾做旁白,簡單說明歷史軌跡。到了《綠色牢籠》,他索性丟掉講述的包袱,因為對他來說,紀錄片是一個「入口」,目的在於喚起觀者對議題的興趣,若渴望知道更多,上網一查便有。有鑑於西表礦坑資料零散,關於台灣礦工的中文史料難尋,配合紀錄片問世,他集結大規模歷史考察的菁華,親自執筆《綠色牢籠:埋藏於沖繩西表島礦坑的台灣記憶》一書,希望有助觀眾進一步了解此議題。

黃胤毓執筆《綠色牢籠:埋藏於沖繩西表島礦坑的台灣記憶》一書,集結在紀錄片創作過程中歷史考察的菁華。(攝影/王昀燕)

黃胤毓說,「我們拍了一部片,能夠象徵某個人的存在或人生斷片,觀眾看完,好像了解了他們、參與了他們的人生,這麼深度的影像,對我來說就是紀錄片。」看過《海的彼端》、《綠色牢籠》,我們除了理解歷史,也理解了他們怎麼活過那個年代。

 

紀錄片《綠色牢籠》,2021/5/14在台上映
專書《綠色牢籠:埋藏於沖繩西表島礦坑的台灣記憶》,前衛出版,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