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反骨
身形極為削瘦的方駿圍,散發些許仙風道骨的氣質,伴隨著屬於26歲青年的真摯。然而,深藏在他細瘦頎長的身體裡的,卻是一具追求「政治不正確」的反骨。
方駿圍自言他是「北漂屏東人」,小學三年級時,在鋼琴老師的推薦下,到舞蹈社試跳一堂課,天生好動坐不住的小駿圍從此決定放棄鋼琴,改學芭蕾,跳舞讓他感到無比快樂。屏東明正國中舞蹈班畢業,15歲的方駿圍正式北漂,考上北藝大舞蹈系七年一貫制,一路念到北藝大舞蹈研究所創作組。
但是方駿圍人生第一次北漂,卻是在他小學一年級時,自己一個人騎著三輪娃娃車,從屏東市區往北騎到九如。在這段開車約半個小時的路程裡,小駿圍啥咪攏嘸驚地勇往直前,直到被好心的路人發現,將他攔了下來,打電話通知他擔任里長的媽媽,這才被拎回家。就是這股與生俱來的狂勁,讓方駿圍只要遇上他喜歡做的事,就會一股腦地全心投入,諸如:無間歇地狂練七小時鋼琴、跳一整天的舞、玩網路線上遊戲玩到連自己都懷疑自己患了重度網路成癮症……
少小離家,方駿圍原以為可以在北藝大舞蹈系舞所欲舞,但他卻對原本他最憧憬的學系產生幻滅,因為同時擔任七年一貫制先修部主任的武術老師,除了教學,還負責保護管束學生的人身安全和生活起居,其軍訓化教育令學生感到被制約。然對方駿圍而言,更強大的被制約感來自於北藝大舞蹈系的教學課程,他不喜歡大量的瑪莎.葛蘭姆技巧訓練,也不想過度投入他從小練習到大,再熟悉不過的古典芭蕾。他渴求逃脫制約,讓自己的身體擁有新的可能性,也希望自己對舞蹈產生新的認知,不再受到既定的技巧和觀念所規訓。從大一開始,方駿圍幾乎每天穿著木屐在校園裡走來走去,一派飄撇,春風自在,是同學們眼中的怪胎,而他也無視於別人的目光與評價。
大二時,方駿圍決定放棄古典芭蕾,也決定放棄畢業後循著許多北藝大舞蹈系校友之路,出國考入歐美知名舞團工作的願望。他反其道而行,根植台灣,試圖以舞蹈創作者的身分,尋找適合自己這個世代的劇場工作模式和創作方法。他無意成為旅外舞者,他只想追索「舞蹈」的本質。
破而後立
立定志向之後,方駿圍面臨了自我認同的糾結,也發現自己的性格特質需要做某種程度的調整。幫助他走出困境的是古名伸老師的創作課和接觸即興課對他造成的深刻影響、何曉玫老師在表演與創作上給予他的鼓勵、吳素君老師於美學思維和傳統文化方面啟發他的思考、紀連成老師的太極導引課教導他如何讓身體放鬆並從中自我覺察,以及大乘佛教團體法鼓山的禪修活動帶給他高超的性靈體悟。在教導法鼓山信眾跳舞的過程中,方駿圍運用身體的邏輯編舞,同時他也藉此觀察這些非舞者信眾如何回應舞蹈,這於他是彷如珠玉的寶貴經驗。
2015年,方駿圍為他的大二創作呈現編創了獨舞《藍天白雲》,這是他的第一支結構即興作品。這支舞作表現人歷經迫害,處於窒息邊緣的垂死掙扎,最後努力掙脫禁錮,重見天日。也因為這支舞作,方駿圍獲選為雲門舞集2019年「創計畫」支持的舞蹈創作者。
大三那年,方駿圍在北藝大內部創作平台「北北風」發表獨舞《呢喃闕》,以中國古琴曲《陽關三疊》這首關於送別的曲子入舞。他藉太極導引的氣韻,極其放鬆地跳了一支完全即興的舞,感受空間,感受空氣,感覺自己身體血液、氣、能量的流動,讓舞蹈自然地發生,並且藉此思考身分認同,處理自己對傳統的疑惑。說穿了,《呢喃闕》也是方駿圍將自己的反骨精神偷渡到舞作裡,因為學院體制內的舞者多樂於展現緊繃的身體線條之美,他卻是反潮流地追求身體極致的鬆。
2019年12月,日本跨域編舞家梅田宏明與國藝會合作「能動者平台計畫」,方駿圍甄選上這個計畫,透過網路視訊與梅田宏明工作,並於2020年2月疫情爆發之初,到日本參與亞洲最大規模表演藝術平台「TPAM表演藝術會in橫濱」(Performing Arts Meeting in Yokohama)發表舞作。回國後,他開始發展《曖昧嬲》創作計畫,探討在疫情持續延燒的世局之下,人對孤獨的抵抗。
以「混種劇場」保護表演者的話語權
對方駿圍而言,最理想的舞蹈藝術家,必須兼具編舞者和舞者的身分,同時必須深度理解舞蹈理論、劇場理論;因此,方駿圍多方涉獵劇場、舞蹈、MPA(Method of Physical Actions,身體行動方法)等相關知識。對於哲學、身體與靈魂、意識的主體性、社會現象、政治議題、環保、國際局勢……,他也始終抱持著高度的關注;有趣的是,他往往對這些議題提出政治不正確的另類思考,拒絕被圈囿在制式的認知框架裡:「因為我覺得世界不是這樣的,世界不是大人給我們的事物,也不是政府給我們的歷史。世界一定有一個更真實的樣貌,所以我才需要用政治不正確去打破這些框架,有時我甚至會試圖冒犯觀眾。還有,我有種深刻的直覺,認為身體的本來存有,才是真實,自我意識是身體為了生存而衍生出的產物,靈魂則是兩者結合後,人類自設最深刻的騙局。我跟舞者們討論這些,他們都覺得我在唬爛,但我還是相信我的直覺。」
我想,前衛藝術創作某種程度始於藝術家的叛逆、始於藝術家對現實的不滿,最有開創性的藝術家,多半是勇於衝撞體制、勇於顛覆主流價值的;由於他們跑得太前面了,以致於在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免受到世俗的誤解、嘲諷、撻伐,甚至打壓。但是時間和歷史終究會為他們的超越性、前衛性找到答案,找到位置,證明他們不可取代的價值。方駿圍最欣賞的尼金斯基、亞陶、貝克特、土方巽、瓦昆.菲尼克斯、胡波,不都是如此!
近年來,結構即興舞蹈是方駿圍創作的主要方向,他表示:「一部作品基於一個架構,演出到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而這些發生的事情是一個限制,或是多個限制的組裝,舞者會在這些限制裡,深思熟慮後再天馬行空地做一些什麼事情,去編排他們自己當下感受到的動作,同時也是在回應這個限制所給予的限制。編舞者創造這些限制,把限制編排起來,安排這些限制的路徑。結構即興建立在表演上,保有強烈的能動性、可閱讀性、有機感和生命力。因此,結構即興舞作基本上不能複製,也就是說,我們獲國藝會本屆『新人新視野』支持和補助的《完美演出》北中南巡迴總共八場,每一場演出都在同一個架構脈絡下組成,但每一場演出的細節、變化都不一樣。」
方駿圍以「編舞者」自居,而非「編舞家」,這歸因於他已思考多年的「混種劇場」。他主張,混種劇場以去中心化、去威權化、去全球化的手法,建立劇場工作者的平等關係,抹除舞作編創者的「主宰者」角色,保護表演者的話語權。在觀察《完美演出》排練以及排練後的討論時,我發現,《完美演出》工作團隊進行大量的群體討論,舞者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提出諸多想法或疑問,甚至連執行製作也參與討論,編舞者對這些想法或疑問提出一些建議,但是不賦予價值判斷和確切的指示,不去解構表演者的動作;在其互動、溝通的過程中,我感受到有某種價值體系凌駕於編舞者的權力之上。工作團隊不斷地對藝術、舞蹈、劇場的本質提出叩問,在思辨的過程中逐漸凝聚共識,再予以舞作結構性的大方向定調,編舞者扮演的是一個「整合者」的角色。在演出時,舞者擁有即興表演的空間與自由度。而觀眾的參與,亦即觀眾與表演團隊在劇場裡的「同在性」,也是混種劇場的重要環節,方駿圍認為:「觀眾從決定買票到進劇場看表演的過程,《完美演出》就已經成立了。」
舞蹈還可以到達什麼地方?
多年來的科班習舞過程,一方面讓方駿圍對自己的際遇心懷感恩,另一方面,方駿圍也想突破學院給予他的正規訓練,到舒適圈外面闖蕩一番。方駿圍企圖把舞蹈帶到一個新的地方,希冀為舞蹈提出新的思維、新的語彙。這兩年,他一直在關注舞蹈的可閱讀性,對他而言,「觀眾如何閱讀舞蹈」是《完美演出》非常想要探索的問題,也期待從中獲得開放性的反饋。
進一步探究《完美演出》的創作理念與混種劇場的概念,方駿圍提出這樣的闡釋與哲思:「我們在劇場裡進行一場完美演出,但是演出不停地因各種事件而被打斷,也不停地有人出來救場。我們想做的不是文本的串連,我們想探討的是,『完美』到底能不能被演出?《完美演出》可能永遠不會是『完美演出』,它在客觀世界裡或許是我們的完美演出,但它對某些觀眾而言,可能並不完美。想像力分為很多層次,對觀眾而言,真正的完美演出是什麼?而這個完美演出到底有沒有可能被呈現?劇場提供給觀眾的是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祕體驗。我在創作的過程中,每天都不斷地從各種不同面向重新認識混種劇場的樣貌。我覺得大家需要知道自己在為什麼事情而努力,所以我一個一個跟團隊的人闡述混種劇場的概念與理想。我們認為『劇場』是讓人思考、溝通、連結的地方,是讓表演者們直接面對觀眾的第一現場,凝鍊表演藝術能量;觀眾在此用身體見證一個個作品,於眼前從誕生到死亡。完美是稍縱即逝的表演,當下發生,無法重現、複製,表演會因為觀眾而改變。」
方駿圍從結構即興舞蹈中,解放技巧,也解放觀念,並且藉由混種劇場找尋他的劇場烏托邦,如今仍在找尋的過程中。完美,是在追尋自主與平等的道途中,不斷地被創造、被質疑、被審視、被解構、被翻轉之後,產生新的意義,進而更趨完美,更接近真實。至於什麼樣的演出才算完美?每位觀眾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完美演出。
方駿圍(自述)
1995年生,北漂屏東人,北七舞蹈人;北爛憨做人,北方有佳人。北藝大舞蹈系七年一貫制畢業前後,幻想世界所有紛爭,都能透過舞蹈解決。流汗代替流血,行動大於詭辯。生來不公平,不忘還有平等可以努力。跳舞的初衷從爽,到世界和平。反正,人生只有一次,何不選大的夢來做呢?人生第一檔售票中長篇作品《完美演出》發表於「13th新人新視野」。話回曾經,有幸受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創計畫」支持。目前專注於表演、創造以及簡單的寫作。
13th新人新視野
方駿圍《完美演出》× 李憶銖《摩利支天女》× 曾歆雁《演員的自我修養》
※2021/5/11因應疫情警戒第二級相關限制措施,演出取消。
LINE TV數位劇場 播映資訊
2021/8/5起《摩利支天女》
2021/8/12起《完美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