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認識作曲家鄭伊里,是透過2017年We Spoke樂團於瑞士洛桑完整首演其音樂裝置劇場作品——《觸》(Touch)的影像紀錄,開啟了對她的好奇。閱讀她的學經歷後,對於台灣學院派作曲脈絡始終有個既定印象的我,驚訝著她跨出中西器樂以外物件聲響的嘗試,更多的佩服在於其作品裡複雜電子迴路的聲音回授裝置、演奏者編制,和對應著演奏方式、以及為整體創作畫龍點睛的燈光設計——由四盞光源集中的燈泡成就了視覺美學,為聽覺鋪染色彩光澤。此作品透過水與裝置下方的喇叭彈性控制水波動態,產生演奏者與音樂互動的現場性。原始作品編制中,四位打擊的設定則是回到古典作曲手法中四重奏的配器邏輯去解釋,而對於聲源輸入與輸出的設計,隨機撞擊出多種運算組合,產生即時電子音樂,更加強化演奏脈動的有機性。
鄭伊里的作品,佈滿對於演奏個體本身相異性的觀察、進而梳理並擴充創演二元關係的力道。她對於音樂與表演身體運用的敏銳思考,雕琢出音樂創作質地的特殊紋理。於此,讓人不免聯想到英國戲劇大師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對於劇場本質的詮釋,是追求表演當下源源不絕的生命動能。這樣開放性的觀念,同樣可見於她追求音樂形塑之過程——讓演奏者發揮個體特質,交織延展演奏當下的生命力。
音樂映照出的表演性 來自於身體感知
回看過去十年的創作狀態,鄭伊里簡短描述道:「一開始學音樂和作曲時,是全心專注在音符上,後來從音符跳出來,發現音樂演奏是由肢體控制,而肢體能量源自於人;後來又學著跳更出來,發現表演除了表演者外還有空間感、物件、光影等,是有很多環節可以去開發跟挑戰。爾後又站得更遠,開始思考作品之於人、社會與環境的意義。綜觀過去彷彿由一個微觀之作曲角度,慢慢地遠望,漸漸地感知整個表演狀態的大方向。」她察覺自己踏入電腦音樂、複合媒材領域的發展來自於父親的影響。回想幼時常常觀看父親研究機械的記憶與情境,那樣的潛移默化,映照於自身創作歷程對於媒材研究的過程是一致的。當創作過程遇到技術性困難,時不時獲得父親的建議與指點,她慶幸:「對於有個親人在背後默默支持與協助感到非常幸運。」
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作曲碩士畢業後,鄭伊里先在台灣工作一年,2013年赴法國巴黎西帖藝術村(Cité Internationale des Arts)駐村,次年到荷蘭阿姆斯特丹音樂院攻讀電子音樂碩士。就讀大學時即涉獵視覺藝術,愛看展覽的她早已將其他藝術領域表現形式潛移默化至自己的資料庫中。旅歐期間,不管是在巴黎駐村經驗、或是荷蘭時期修習音樂院戲劇音樂與肢體表演的課程,皆帶給她很大的影響,「做音樂表演其實就在台上,像其他表演者一樣,是有身體及聲音發生,而音樂家常常會專注在音樂上,忘記了身體。」透過這些課程,打開了她感官上的知覺,「原來在舞台上,我並不是只有音樂,我還有身體,以及所在空間。」於是她開啟了探索肢體的過程,因為想挖掘更多對於肢體運用上的知識、以及瞭解自己的身體狀態,近年則是透過參與肢體工作坊來打通「感知」的思考經脈。
鄭伊里從自己過去如《觸》、《你的我的》(Yours Mine)等作品脈絡中觀察到:「我發現演奏家在演奏的時候,他們是有著自己的個體獨特性,就像我們常說演出詮釋會因人而異一樣,當我使用非典型樂器讓演奏家演奏時,更明顯地發現他們之間的個體差異,就像作品《觸》,四個演奏者觸碰水的方式相當直觀,彼此是差很多的。」因發現差異性,她便開始進行多種肢體、裝置介質與聲響等創作,讓演奏家沒有既定的演奏方式,更能保有對身體展演本質上的開放性。今年藉由擔任台中國家歌劇院2021/22年駐館藝術家,她延續先前的創作脈絡,透過駐館計畫持續深掘表演者的個體風格,而創作思考上則進一步連結自然萬物的獨有特質。
穿越聲響維度 思考自然、文化、人
2016年,是鄭伊里留學荷蘭的第三年,旅行在外的日常,生活情感交織著鄉愁、也面臨異國文化與創作衝擊的階段,某天與朋友對話後,讓她萌生了作品《你的我的》(給任何樂器、人聲與開放性預錄電聲)的創作念頭。以「我寫結構,你做決定」作為開端,「與其說《你的我的》是個作品,不如說是一個企劃:一個聆聽與分享的旅途。」1身在異鄉望向他國文化的同時,她體會到即便來自於同個城市的人事物,也擁有著不一樣的故事、經驗與人生詮釋;關於生活記憶、文化環境與個人特質也終將決定演奏者的美學風格。她以這些透過細微察覺所發現的問題為基礎,探尋文化深入聲響的軌跡,發展與演奏家嶄新的關係。
《你的我的》音樂構成來自三個層次——樂器、人聲語言、預錄聲景。2樂譜指示如同新產品使用說明書般詳細註解,透過挑選聲音、程式決定音樂素材。有趣的是第二部分,將挑選的素材落實於記譜,這階段將由作曲家與演奏者共同創作,最後由演奏者呈現討論結果,錄製成影音並建檔,成為此企劃最終目標——影音資料庫網頁之其一。
「回顧過去的學習與創作生涯,隨著年齡增長有著不同狀態。」她說道。在研究所時期,摘下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學生作曲組特優的她,以器樂音樂作為聲響書寫主體,當時的她透過作品來表現自己,以音樂證明自己擁有什麼能力。但30歲後,開始思考起「我做這些東西要幹嘛?漸漸覺得別人如何看我的作品這件事情並不重要。走到這個階段,已經明白自己知道接下來想要嘗試、發展,又或者喜歡、理想的創作是什麼。」35歲後,鄭伊里思考起自己跟這個社會、文化的關係為何,對她來說,展演可發生在任何地點;其發生的現場性、作品生產過程,以及聲響能否與建築物、場域空間本身交織更深層的關係,才是她現在投注於音樂創作所執著的核心精神。接下來的她,規劃在山上做展演,從山間道路到岩層皺摺、以及山脈形體,似乎可以觀察到與聲響質地可連結之處,也影響近期她對於整體作品構思的靈感來源。
聲音構成與時間的開放性
對於創作前期進行物件聲響研究工序時,鄭伊里必須與媒材、裝置相處一陣子,才能完整建構出一套合理的概念,因此在開發過程中,作曲家保留意外的空間,不管對演奏者、或她自己來說,「不如預期」為一種新的生產狀態,需要經時間調解、醞釀後成型。「因為我做的媒材較多元,所以有時候我必須留一些空間讓後面的媒材加進來,才能夠整合。」
談到聲音構成,從實驗到確立刻畫聲音的方向,她舉了六重奏作品《痕》(Trace)為例,這個創作的出發點來自於筆觸壓紙的過程所產生的摩擦、鑿刻動作,這個相當日常性的行為卻散發出抽象的衍伸意涵,可能是帶有情緒、壓抑,又或者有某種音樂性展現的訊息存在著。「那我要怎麼去發展這個訊息?它是一個開放式的。然後我當時用的配器如何呈現平衡狀態?」紙張表面黏貼了接觸式麥克風,讓紙筆摩擦所產生的聲響震動得以更清楚,也能聽到清晰的聲音共鳴,整曲由紙做為演奏素材延伸,而演奏水彩紙的過程會留下痕跡,也就成為此作品的名稱。當時在匈牙利演出後,有些作曲家表示喜歡這個作品概念,也有人建議可在表演過程架設攝影機做現場即時投影,讓每道痕跡的形成過程被記錄下來,同時建構完整的觀看視野。
「創作其實沒有答案,不像數學算式有標準答案,這才是藝術創作最難的地方。」鄭伊里在訪談時相當誠懇的說了這句話。對於創作之路,她認為誠實面對自己內心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唯有保持著自我風格與脈絡,才能展現獨特性。透過作品,映照出鄭伊里的內心思緒,在縝密的音樂結構中向外界傳遞訊息,作為觀眾,若可以開啟「感知」並沉浸於聲響展演,將能認識作曲家獨有特質、以及超越音樂語言背後所連結的人文關懷。
發現鄭伊里→
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國人作曲專題:鄭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