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南人劇團官方網站,《泰特斯瘋狂場景》的頁面上,呈現了這樣的介紹文字:「暴戾、監禁、瘋人園;斷肢、割舌、啖人肉」,再往下看,劇情簡介寫道:「故事描述在戰爭結束後,泰特斯帶回異族皇后塔摩拉作為俘虜,為了替戰死的兒子討回正義,殺害塔摩拉長子作為血祭,隨後塔摩拉與情夫艾倫聯手,將復仇之箭瞄向泰特斯之女拉維尼婭,讓剛迎回和平的城市,再次陷入一次又一次暴行輪迴的無政府狀態。」
充滿感官刺激的宣傳文案,加上看似複雜的劇情編織,讓人相當好奇駐團導演蔡志擎在廣受好評、描繪家庭議題的《年夜飯》之後,這次會帶給大家什麼樣的新戲?若說《年夜飯》讓觀眾連結的,是每個人面對原生家庭的功課,則《泰特斯瘋狂場景》要讓觀眾連結的會是什麼?
問起為什麼會選擇改編對一般觀眾來說,較不具知名度的莎劇《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志擎回憶起最一開始,是因為大學時期,在外文系的課堂上看到英國導演朱麗.泰莫(Julie Taymor)1999年執導的電影《戰士終結者》(Titus)。電影中抽象的暴力美學,以及角色因臣服於慾望而產生的直接行為,在志擎心中烙印下深刻的印象。大學畢業之後志擎進入台大戲劇所,以文學角度再度閱讀了這個劇本,文本裡的暴力血腥帶給志擎的衝擊依舊,於是他默默決定,若以後有機會當導演,要來挑戰在劇場中處理這樣的元素。
當代人也能共鳴的瘋狂
莎士比亞原作的《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劇情看來複雜,難以用一句話統整,其實主旨很明確,就是要透過劇中人物的行為來探討慾望、暴力,與復仇。志擎用自己的話簡單梳理整個故事:「泰特斯這個將軍,從戰爭中凱旋歸來受到熱烈歡迎,在民意擁戴下,被推舉成為新的國王。但是泰特斯沒有接受,反而將國王之位讓給別人,這個舉動看在有心人眼裡有著不同的意味,於是政治的陰謀在暗處滋生,這些陰謀導致他的兒子喪命、他的女兒被強暴。泰特斯不斷隱忍,退到最後終於決定也要私仇私了,殺了敵人的兩個兒子,把他們做成肉派,餵給敵方的人吃。」
然而這個設定發生在幾百年前羅馬與哥特的故事,要怎麼樣放在台灣當代的劇場裡做?我們的觀眾又該如何與故事的核心產生連結?志擎認為,有時候把時空設定比較古老的作品拿到現代社會來看,彷彿會覺得現代社會的價值觀比較進步,也比較複雜,意思是說,如果我們要再做跟古人一樣的行為,好比在戰爭中殺人,或是在政治舞台上打著光鮮亮麗的名目,行貪腐或清除異己的行為,好像得有更多更複雜的心理狀態,或者是更強烈的行動理由。但有沒有可能這些行為移到現代,背後理由都還是一樣的?所有暴力行為背後的核心理由,其實就只是一句「因為我想這麼做」而已。理由都是掩飾,背後的慾望就是那樣的野蠻原始。而從頭到尾隨時空進化的,只有人類包裝慾望的功力而已。
所以,志擎藉著《泰特斯瘋狂場景》所要嘗試的,就是想看看,在剝掉原著中發生在西方的時空場景設定之後,劇中的情節在當代人的生活裡是不是都還是存在?是不是我們的社會裡仍然有面對慾望、直接行使暴力的行為?
暴力的吸引人之處
假設志擎的嘗試驗證了這樣的推論,我們的社會只是在表面上換了新皮,骨子裡仍然承襲了舊時代的原始暴力慾望,則是什麼吸引了志擎,才讓他想挑戰在劇場裡探究這件事?
面對這個問題,志擎解釋道,《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這個作品裡面有許多血腥的元素,有強暴、有斷手、有拔舌頭、有把人做成肉派。過往的製作中,這些元素大多會以抽象的手法呈現,但觀眾一定看得出來,這個故事要探討的主題沒有這麼乾淨,一點都不感人溫馨,甚至可說有點「髒」。
這個「髒」跟志擎在做《年夜飯》的感受有一點像。人類習慣用文化來把很世俗的事神聖化,好比生小孩,我們的文化發明了一個詞彙叫「傳宗接代」,或是我們會形容生產過的女人散發「母性的光輝」,不管是「傳宗接代」還是「母性光輝」,這兩者都閃避掉了生小孩血肉模糊的本質樣態。那個樣態是痛的,是有大量鮮血的,是會讓人覺得噁心、甚至可能覺得髒的。
在《泰特斯瘋狂場景》中,劇中的角色們在故事中紛紛拋開了道德感,不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掩蓋自己的暴力行為:「今天我就是要殺你,我就是要強暴你!」這就好像是人類終於放棄臉上的假面具,露出動物的本性一樣,那個揭露的瞬間,既令人恐懼戰慄,又移不開眼睛。
飲食在志擎作品裡的地位
在《泰特斯瘋狂場景》裡呈現的所有暴力元素裡,讓筆者最在意的是「食人」這件事。除了因為經典作品在描寫慾望與暴力時,很容易出現食人的劇情,好比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的《香水》最後主角被分食,或是彼得.格林納威(Peter Greenaway)的《廚師、大盜、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女主角逼丈夫吃下精心烹煮過後的情夫之肉;另外就是志擎本身在台南人劇團的兩部作品《年夜飯》與《泰特斯瘋狂場景》都包含了「吃」這件事,而且這兩個作品中的「吃」都不是什麼舒服的事,這是為什麼?
志擎認為,「吃東西跟慾望是息息相關的,人要吃東西背後的慾望就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活下去,你不得不吃,這就是『吃』的本質。但放到《年夜飯》與《泰特斯瘋狂場景》中,吃這件事不再只是人類不得不滿足的生存需求而已,吃的上面加上了文化習俗賦予的不得不,以及政治角力下的不得不。我們的文化讓我們認為除夕回家吃年夜飯是一種不得不,而政治角力讓政治人物認為,對敵人的侵犯做出回應是一種不得不。但為什麼這是一種不得不?不回家吃年夜飯真的會讓人活不下去嗎?當別人的兒子強暴了你的女兒、殺害了你的兒子,你就必須把別人的兒子殺了做成肉派餵給他吃嗎?這種矛盾,我想要透過飲食來呈現。」
如何在劇場呈現暴力?
做關於暴力的戲,勢必要思考如何在劇場呈現暴力。《泰特斯瘋狂場景》裡面有許多殺人與死亡的場景,這些暴力的場面,做實了使人麻木,做虛了又搔不到癢處,於是志擎花了許多心思去找到寫實與抽象之間的著力點,表演上希望還是抓著死亡的意向,但並不是演員要在沒有外傷、也沒有力度衝擊的狀態下,倒下來假裝死掉,而是演員身上被倒了一盆血,觀眾可以立即意識到這個角色死亡了,而且會親眼見證血的質地,物質性地噴灑在角色身上,這個液體很冷、很濕、很噁心,所以即使演員並不是真的受傷,還是必須去回應身體上這個物質所帶來的衝擊。
舞台設計則緊抓「原始」的意象,台上鋪了土,擺上樹,再加上劇情中代表死亡的血水,混在一起,便能呈現出志擎想表達的,慾望本質的髒。除此之外,場上還會有一些具有監禁意象的裝置,演員可能會拿棍棒敲擊這些裝置,發出噪音,除了傳達出危險之外,也直接影響到觀眾看戲的感官,讓暴力得以用劇場獨有的在場性,傳達到觀眾席上。
角色們的穿著是當代人的正裝,衣服上有著象徵階級的符碼。但志擎並不這麼寫實的設定這就是在某一個年代,雖然故事發生的地點還是叫羅馬,但主角們就是當代人,是你我可以連結的人。志擎形容,這麼做就好比《進擊的巨人》,讀者不會想像這是在哪一個特定時空會發生的事情,但裡面的故事會讓人聯想到現實生活。
做戲中的挑戰
問起做這個製作最大的挑戰,志擎認為關鍵是文本的改編,以及與演員一同找到可以推動角色行為的背後心境。對志擎來說,今天某件事情會發生,其實沒有太大的文化之別,但排練場裡卻很常聽到一句話:「在台灣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面對這個狀況,志擎分享了一個過去當導演助理的經驗:「當時導演在導一個家庭場景,他想要一個演員去抱著爸爸說我愛你,那可能我們很直覺的就想說:『怎麼可能,在我們的文化裡面不會講我愛你』,可是導演說,只要在台灣的任何一個角落,有一個女兒會跟爸爸說我愛你,我就是要那個。」
而在導《泰特斯瘋狂場景》的時候,雖然已經把故事移到現代,但要在多重角色交織,複雜的故事線中,清楚的呈現出一個暴君如何排除異己與敵人勾心鬥角,最後走上獨裁之路,這中間有許多可能的路徑,找到對的路徑去幫助每一個角色推動表演,進而讓故事中的暴力順利發生,往往是排練場裡最辛苦的事。身為導演,志擎希望可以站在演員身邊,一起去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路徑,所以他們曾經花了整整一個月去討論角色行為之間的心境橋樑,好去解決演員心中的焦慮。有的時候很挫折,但這就是好玩的地方。
直面暴力的勇氣
當被問到透過這個作品想讓觀眾獲得什麼,志擎希望當觀眾看見角色在故事中遭受暴力,可以因為演員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而讓這個行為產生出有別於新聞媒體呈現暴力的效果。剪輯後的影像或整理過的文字描繪出的暴力,當然也能在觀者心中激盪出效應,但若說到身臨其境,劇場是最可以帶觀眾來到「暴力發生當下」的藝術媒介。受害者與加害者不再只是冰冷的文字,或可重複播放的影像,而是立體的,有呼吸有心跳,有生命。若觀者可以因為故事中角色的遭遇,感到那麼一點點的觸動,進而重新去思考暴力這件事,並在生活中改變個人的行為,這齣戲想要達成的,大概就是這件事吧。
台南人劇團《泰特斯瘋狂場景》
2021/4/16-4/18
國立臺灣藝術教育館南海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