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謙勇揪團練:變動城市中不變的是——關於舉牌人的兩三事
2021
03
30
文|林謙勇
圖|賴炫佑(舉牌人平面攝影)
創作揪團練(Ⅲ)
他們在陰雨晴日,在每個紅綠燈切換號誌的車流中,那一座一座的,或直挺挺的牌子,在橋下或街邊,就像廟,默默有靈看顧著這座城市……

我從大學時期就一直是在路上的狀態,騎著摩托車從台北到淡水,不小心也收到很多罰單跟照片,看著景物流變,也看著城市與我一起長大,像黃粱一夢,而小鎮彷彿有著蓋不完的交通建設,各路輕軌、淡江大橋、淡北道路,與世界的「發展意識」互望恍惚,不自覺地向台北靠攏,我也在裡邊來回穿梭,像漫遊者、消費者及觀光客,穿過台二線兩旁一路延伸的舉牌人,記錄著淡海新市鎮在最底處興旺的幻影幢生。

終於我也慢慢體認到,變遷的城市地景就像是成長的隱喻,軌道事功、前瞻計畫,變動才是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我們都是在路上不停的移動。可是傳統紀錄片裡頭的田野,蹲著的姿態,拿著攝影機守在一個地方,對比世界全速奔馳的轉速,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如果根本來不及跟得上這個不斷拆毀又重生的城市,是不是,最終我們只是照映出記憶的不可靠?

在這樣意識的縫隙中,我一直想起被夾在三明治看板裡的舉牌人。他們在陰雨晴日,在每個紅綠燈切換號誌的車流中,那一座一座的,或直挺挺的牌子,在橋下或街邊,就像廟,默默有靈看顧著這座城市。光天化日下他們撐起了台灣房地產的光鮮亮麗,卻又被牌子的陰影給遮蔽,隱藏在結界一般的異質空間,他們是站在舞台的最中間,彷彿也在最邊緣。那是現代性的進步與矛盾相生伴隨的,快速變貌世界中的一個錨點,也是我們與城市的對看。

建設替代抗爭,發展取代對立,沒有歷史感的地方沒有重量。我也想起了父親客廳的山水畫,跟他熱衷於台式美學的裝潢,各種的形式的屋舍建築,老屋,華廈,豪宅,公寓頂加,克難住宅,從城市頂端的視角俯瞰也都是小小的火柴盒子;當父親在台灣各地的球場打十八洞,與自己和天氣競爭的馳速路上,無家者,舉牌人,房東,租客,投機份子,政府機關與地產開發商,也都是在城市中各自游弋與行動,操演著身體。

這幾年我持續蒐羅描繪房地產的相關書寫,也一邊對望著父輩們篤信著建設事功能帶來的魔幻力量,驅策著台灣是如何在前瞻計畫裡各種懸吊橋墩或軌道的半空奔馳;父親的歷史感顯如與我的不同,但當世界的傾度如此,青年被放逐到邊郊,斡旋與成交的瞬間,買不起的房子就在天上翻飛。舉牌人沿著城市做的白日夢,和那塊牌子所承載的用錢賺錢的邏輯,富過三代的念想,機率之雲漂浮在島國上頭,好像更接近於現實,跟人們所理解的日常。

關於這個世界的運作邏輯,也許父親說的才是對的,但我仍相信還有其他會重複或倒轉的,互相牽引的迴路或系統,是能擾亂這個由進步時間觀所主宰的現實世界。謝謝國藝會的活動與參與揪團創作的朋友,一起進行了這樣的集體書寫,暫時的闢出一個結界:關於舉牌人與在路上的我們的身體感,房租的繳交期限,廢棄的樣品屋跟大巨蛋;以及文明的盡頭也許只是海市蜃樓或者廢墟的,一條臆想與辯證的道路。

【藝術家賞】
(以下排序不分名次)

Sand(自由業)

在偌大的城市森林裡,有不少突兀的風景。

其一是如我這樣帶著土味的孩子,總不自在地東張西望,不小心與人對視,便立刻低頭看著腳尖。走得快怕撞到人、走得慢擔心擋著路,明明長得高大,卻偶爾希望自己能夠隱形。

還有一是站在每個乾淨路口間、背著巨大看板的舉牌人。他們肩扛華麗大廈,姿態卻蜷縮如蝸牛,站在顯眼的地方、做著需要別人注視的工作,卻猶如城市背景般透明。

我知道他們一直在那裡,只是有時能見,有時不能見。

偶爾,我端詳那副姿態時,聽不見車水馬龍的聲音、聞不到柏油路散發的熱氣、看不見琳琅滿目的招牌燈,感受不到這座森林吹出來的熱風。那時我想,「他肯定也是這樣無念無想地站在那兒,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以為,我們都在假裝是這裡的原生物種,明明是需要水才能存活的生物,卻滑稽地塗上褐色的顏料,趴在樹上,幻想自己也是甲蟲,但最後只成為像風景一般透明,卻又突兀的存在。

獲選理由:
本篇最有趣的是舉牌人主體意識代入的方法。「無念無想地站在那兒,什麼感覺都沒有。」確實是我們對於街上的舉牌人,會有的揣度與臆想,而作品用都市裡頭某一種邊緣或疏離模樣的群體形象來拉出,或疊上舉牌人可能的潛在心聲,算是很棒的亮點。另外透明與假裝,也可能是舉牌人之於城市最矛盾卻又適切的註解。究竟是什麼時候人們能見到他們,又是何時不能?明明是突兀的景致,但我們卻任憑他們巧妙的融入或消隱進背景,那也是城市的集體心證,是不是其實所謂的透明,是我們假裝看不到他們?


徐家偉(教師)

某年,我住在上海很外圍的小區,差一點就算江蘇。相較於梧桐洋房,這裡放眼望去,盡是一幢幢硬是平地拔起、粗糙的高樓,沙塵罩著大樓旁的莊稼。地鐵站還只有外殼,多的是跟我一樣的青年,擠最早的公車上班。

晚上回小區,到樓下路邊攤找神炒手打包炒飯,神炒手夫婦是徐州人,甩鍋、打包,兩手閒不下。問他們為什麼不待徐州,他們說來上海才有指望過好日子。

這鳥地方對他們來說,就是大上海。

回到台灣,橘線打通雙北,寓居蘆洲不再邊緣。建案林立,有的甚至能與捷運站共構、下樓直通都市核心,只是售價需我自春秋打工至今。每當我路過捷運站前十字路口,電線桿下坐著的可能不是同一個人,身上掛的可能不是同一幅廣告,但他或她就是在那裡,不論寒暑,不分晴雨。

他們從哪裡來的呢?雙北居民甘心來背這塊牌,任時光流逝於車水馬龍嗎?我想起神炒手。地鐵站早該通車了,那裡又更像上海幾分。夫妻倆可能賣出上萬份炒飯,不知道他們買下小區的房子、變成上海人了沒有。而那些舉牌人,扛著印有他們此生掙不到的數字的廣告,前仆後繼地守在捷運穿過的這一站、以及未來的下一站。

獲選理由:
「他們從哪裡來的呢?」一張張模糊陌生的、被消去的面容,應該還是有自己來處的故事吧,可世界會不會想知道這則資訊更多呢?動遷房城中村裡的蟻居青年,短租客明日成為都市人,城鄉結合部莊稼與沙塵的雜處,那既是world trend,又是中國特有的不均衡地理的景觀;雖然材料跨域,但關於大上海的野望,上萬份的炒飯與神炒手,雙北捷運邊上的舉牌人,與寓居蘆洲的作者,在捷運站建置與穿行的不連貫的時空裡,某一種冀盼未來又掙扎在現實的心境,瞬時有了普世的共感交集。本篇的時空開展與收束,兼有寫實世態與魔幻的張力,是一則很棒的故事。


盧冠宏(藝文工作者)

前陣子騎車等停紅燈時,注意到一棟在大馬路旁,看起來已經荒廢的飯店,荒廢飯店花圃圍籬前,有兩張看起來狀況不錯的躺椅,以及一把市場裡常見的紅藍綠相間的落地陽傘。直到綠燈前幾秒,才看到兩個拿著大牌子的阿伯,從附近植栽遮蔽視線處現身,儼然老相識的邊交談邊往那兩張躺椅走去,兩位阿伯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就是他們肩扛的那個廣告牌子有點大,那兩片大牌子上面介紹的是兩棟不同名字的集合式住宅,也就是說,他倆身後的廢棄飯店還在等著拆除,就有兩棟新建住宅已經蓋到一個可以打廣告的進度了。

才剛看他們靠近躺椅,就不得不在綠燈號的催促下往前騎去,路上我分神臆想,他們是否真的一邊躺著一邊舉那個超大的牌子;之後有好一段時間,我經過時就想特別注意這兩位阿伯,很期待看到某種結合休閒活動和工作的畫面,但總是匆匆經過的我,似乎永遠都看不到他們是站還是坐還是躺著舉牌子的模樣,我理解到就像我有固定某些時刻會路過這裡,他們亦有一些固定的時刻會暫離一會,這個他們到底會不會一邊躺著一邊舉牌的解謎活動,隨著某天他們不再出現後,也只能就此打住,我與他倆之間的關係,也就停留在一個解謎的情境裡。

獲選理由:
本篇作品的展開與層次,從等待紅綠燈的餘光與有限時間敘事的身體感出發,逐步帶出了關於城市邊郊破落區域與不間斷興建的交錯面貌,彷彿在現世中迷失的某種夢的氣質,巧妙地對應著當代舉牌人景況與城市間不協調的歪斜感。荒廢飯店、新建的住宅、植被與落地陽傘,阿北們在錯置的地點,做出像是謎一般的行為舉動,而最終變成像輪迴或暗語般,阿北們怎麼了不真的需要揭開謎底,燈號前的倒數,只是想像邊界的預示與拓展。


【創作揪團練】
團主 ❚ 林謙勇
團練題目 ❚ 變動城市中不變的是——關於舉牌人的兩三事
請在城市中找到舉牌人,用450字內的文字做一段側寫,描述一個情境或故事:可以是他們所處的環境,陰雨晴日或是橋下街口;也可以是你在城市中移動時,與他們擦身而過的瞬間,馬路上特殊的光影或者人物記事,重新對焦你們之間的關係距離。
團練時間 ❚ 2021.3/16(二) - 2021.3/25(四)
團練地點 ❚「國藝會」臉書粉絲專頁(活動現場)

舉牌人平面攝影:賴炫佑
特別感謝:黃湯姆


發現林謙勇→
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邊緣人(2014,發表片名為《建設未完成》)

2021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林謙勇《買房子賣房子》
2021/5/1  15:40
2021/5/6  11:40
新光三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