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材庶民生活,追究歷史的真相:林剪雲《逆》
2021
03
12
文|王昀燕
作為一名長年蟄伏南方,靜默投入書寫,遠離主流文壇鎂光燈的庶民女性,林剪雲藉小說為龐大弱勢族群發聲,寫下她想守護的價值……

小說家林剪雲出身國境之南屏東,近年陸續發表大河小說「叛之三部曲」,首部曲《忤》以屏東萬丹富商家族興衰為背景,追溯自唐山過台灣至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期間故事。二部曲《逆》場景同樣設定為屏東萬丹,時間橫跨1959年八七水災到1989年莎拉颱風襲台30年間,小說描述自福建移民來台落腳於萬丹的林家,小女兒林素淨成長過程中困於省籍認同,而且周遭不斷有人或主動或被動「不見了」,剛進入大學就讀的她,結識流連街頭的黨外知識分子B,世界從此不同……

林剪雲本身任教於高職,亦在社區大學授課,教學之餘從事寫作,涵蓋小說和電視劇本。個頭嬌小的她,論起歷史小說寫作卻雄心萬丈。「叛之三部曲」從日本戰敗撤離到國民政府來台,引爆二二八事件寫起,貫穿白色恐怖時期、美麗島事件,第三部曲《叛》則回頭審視台灣割讓給日本史實一路延伸至2014年太陽花學運,企圖以大河小說形式建構台灣百年當代史。

林剪雲無論時空背景氛圍、角色塑造或情節刻劃皆細膩且渲染力強,行文國台語夾雜運用,語言十足鮮活。首部曲《忤》獲新台灣和平基金會第二屆「台灣歷史小說獎」,導演吳念真盛讚:「台語文俐落,年代生活、民俗之背景考據用力頗深。以不同階層人物之生命細流匯集成歷史大河,處處充滿戲劇細節,細緻動人。」

小說家林剪雲。(攝影/王昀燕)

著眼於檯面底下

1979年林剪雲在高雄求學,12月10日跟同學一道去逛街,意外被困在圓環(即今日捷運美麗島站),現場湧入數萬人,人車禁止通行,她雖在現場,卻不知發生何事。她心想,事況想必相當嚴重,翌日亟欲一探究竟的她一口氣買了三份報紙,孰料媒體竟隻字未提,「直到好幾天後,政府已經統一媒體口徑了,指責那些人為暴徒,但我們看到的並非如此,而且新聞事件不是應該第一天就要報導了?我才去反思,也許我們有很多事都是被騙的。」美麗島事件爆發那年,民主的自覺在林剪雲底心播下種籽。而屏東複雜多元的族群圖像,早期與國際勢力接軌的經驗,也觸發她的省思。

雖是中文系出身,林剪雲深受西方文學和日本文學影響,其中又以蘇聯作家巴斯特納克(Boris Pasternak)的長篇小說《齊瓦哥醫生》啟蒙最大。《齊瓦哥醫生》故事背景主要設定於20世紀初期,對戰亂和歷史提出深沉反思,該書在蘇聯被禁,1957年被義大利出版商偷運出境,先是在米蘭以俄文發行,隔年出版義大利文和英文的版本,在西方社會掀起熱烈迴響,更為巴斯特納克贏得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

「《齊瓦哥醫生》寫的是平民百姓,這點對我影響很大。『齊瓦哥』俄文字根意指『生的、活的』,政權的轉移、政治的野心受害最烈的是無處傾訴的一般人民,我在寫大河小說時著眼的是整個社會的現象,雨果的《鐘樓怪人》、《悲慘世界》,同樣描寫一般人民的生活,強力表達人民的心願,也影響我很深。」林剪雲強調,「我的小說主角非檯面上的人物,而是一般人民。」

對林剪雲而言,歷史是動詞。「我們所有的社會面貌、思想觀念、價值體系,其實是發生層層疊疊的事件形塑而成,這件事影響後面、後面發生的事再影響後面,所以我認為歷史不是名詞,而是在進行式的狀態中。歷史不是靜止的,它一直不斷地在影響我們。」過去台灣思想未開,人民被蒙蔽在單一的說辭裡,讓她升起一股迫切感,渴望深入理解台灣百年來歷史苦難的前因後果。

林剪雲寫小說勤於爬梳文獻、田野訪查。圖為造訪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林剪雲提供)

在她看來,眾人都在爭奪歷史事件的詮釋權,各說各話,她以台大前校長傅斯年的歷史角色之爭為例,2020年年中甚至引發「是否拆傅鐘」等爭議,「傅斯年尚是不久之人,什麼叫做歷史,超過百年才叫歷史嗎?連他都有如此大的爭議,再經過百年,會更公平、更客觀嗎?恐怕不會。我在寫百年歷史,絕非幻想出來,而是上山下海。我做了很多口訪、考察,我要追究歷史的真相。」

以小說彌補歷史的不足

林剪雲口訪對象大多為長者,有時年輕一輩會出面制止,要他們別透露太多以免麻煩上身,可見昔日威權統治陰影猶在。她長年擔任電視編劇,故事根據真人實事改編,因而練就一身採訪本領。「初次見面人家不會跟你講老實話,我的製作人很厲害,馬上可以抓出破綻、不合情理之處,可是當場不會揭穿,所以我們一齣戲光採訪就要一年,培養感情,得到受採訪者的信任才會和盤托出,但你要取捨,判斷哪些該寫、哪些不該寫。」採訪這些老人家同樣考驗功力,有時說法前後矛盾,或轉而否認,甚至斷片,故須悉心判斷,可能採訪兩三個鐘頭,最後只取其中兩三句話。

她也勤於爬梳文獻,除地方史料,亦遍讀歷史學者李筱峰、台大退休教授彭明敏著作,以及吳濁流、鍾肇政、李喬等人的歷史小說。

《逆》男主角B出身旗山,為此,林剪雲親自走訪他生活的地方。小說中寫到女主角絕望之際求助鬼神的心境,林剪雲本身是基督徒,只好託人去跟旗山天后宮斜對面的收驚婆打交道,全程記錄收驚和卜米卦的流程,「前後花了一個禮拜,寫到書裡不過十行。」凡此種種考據不勝枚舉,她卻不以為苦,「最讓我自豪的是,很多歷史學者說我的歷史背景無懈可擊,沒有出任何差錯。」

屏東萬丹首富「鼎昌商號」的三棧西洋紅樓,當地人習稱「大營」,是林剪雲小說中的重要場景。(林剪雲提供)

「錢鍾書曾言,寫歷史的人本就應當身歷其境,要感同身受,才能寫得入情入理,若是如此,跟寫小說沒兩樣。」歷史小說援引歷史事件和人物展開敘述,既是小說,自可虛構,至於如何將歷史資料細密地鋪排在小說情節裡,而非大量填塞進去則攸關作者本事,「寫歷史小說,消化了解那些歷史資料,是作者的義務,不是讀者的責任。有人說我的歷史小說是不會讓人打瞌睡的歷史小說,歷史小說最重要還是人性和人情。」

「歷史,只有人名是真的;小說,只有人名是假的。」林剪雲引用19世紀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名言,語帶詼諧地諷刺歷史寫作可能潛藏的問題。她指出,歷朝歷代皆在君王注視下寫歷史,有多少人甘冒被抄家滅族的危險誠實書寫?她認為民間更能呈現真實的一面,這也是為何法國偉大歷史小說家多把觀點設定在民間,聚焦普通老百姓。閱讀《逆》這部小說,會發現二二八事件不只發生在天馬茶房,而是波及整個台灣,屏東亦受到很大迫害,「小說可彌補歷史不足的一面,民間可反映更多真相。」

在邊緣書寫邊緣

作為一名長年蟄伏南方,靜默投入書寫,遠離主流文壇鎂光燈的庶民女性,林剪雲自認處於邊緣位置,是以藉寫作為龐大弱勢族群發聲,有其因緣。

「我從小被教育洗腦,自認是中國人,後目睹國家暴力,產生懷疑,轉而認同台灣,又被質疑為何不整本小說以台語文寫就,我變成裡外不是人。」林剪雲細數其邊緣經驗,不僅國家認同如此,寫作上亦是。因為在北部出版社出書,南部作家認為她隸屬北部文化圈;但文壇向以台北為中心,南部作家如她自然遭到忽視。「我一直在中間擺盪,長期受到壓抑。」

《逆》男女主角因同為邊緣人而互相靠近,書中寫道:「雖然成長的腳印一路違逆這個違逆那個,其實一直茫然於自己的存在。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該認同什麼,在每個地方、每個團體不管志願或非志願都被標籤為外圍分子……」林素淨的心聲不也反映林剪雲自身的處境?

高屏溪舊鐵橋,原名「下淡水溪鐵橋」,對於《逆》中女主角來說,過了鐵橋便是離家,是翱翔也是冒險。(林剪雲提供)

她在「叛之三部曲」中刻劃三代女性,「《忤》寫的是一個大家閨秀,台南府城第一美女,《逆》為何出現一個小家碧玉?其實我同時在寫女性成長史。」《忤》那個年代的女人保守認命,含辛茹苦撐起一個家,扶養下一代;到了美麗島事件的女人,勇於突破自身命運,追求真愛,至於再下一世代的女性則更我行我素做自己。據她觀察,「男人會為了一個理想、目標全力以赴,即使悲壯成仁,可女人呢?想的是:為什麼要去參加一個我全然無法理解的組織?曾經許諾的幸福呢?家庭怎麼辦、孩子怎麼辦?同一事件,女人的心是悲痛。」她心繫女性在歷史洪流中的境遇,男人走了,而這些活下來的女性,應該有人為她們留下記錄。

不乏研究者將林剪雲視為女性主義作家,她卻矢口否認,「我是弱勢關懷作家,偏偏很不幸的,弱勢大多是女性,我從各個層面寫女性,可是寫到最後,發現施暴的男人也是受害者,所以應該要去追究整個社會、國家的結構,才會轉而寫歷史小說。」

林剪雲,《忤:叛之三部曲首部曲》,九歌出版,2017。

她在《逆》當中埋了許多伏筆,角色命名亦別有用心,女主角「素淨」暗指白色恐怖統治需「肅靜」,B本名「邱生存」,B意指純淨的baby,帶著理想主義色彩,故事最末林素淨留了一個baby在台南,為第三部曲埋下線索。反觀另一男角「家安」,顧名思義是個不問政治、只求平安度日的平常人。就連林素淨逃家北上時,搭火車途經「民雄」站——人民才是英雄,也是意有所指。

「這三部曲要表達的其實就是自由、民主、人權,年輕世代視之跟空氣一樣自然,事實上台灣的民主自由人權真的是斑斑血淚,不是天上掉下來給台灣人的禮物。」通過小說,林剪雲寫下她想守護的價值。

 

林剪雲《逆:叛之三部曲二部曲》
2020
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