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聲音說故事:聲音藝術家薛詠之
2021
02
09
文|白斐嵐
圖|不二製作提供
你點開一個聲音,它為你開展一個畫面、一種氣味與一段故事——恰如薛詠之試圖藉聲音建立的關係。

當我再度打開與薛詠之的訪談音檔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然而,陪襯著話語的車聲、引擎聲、東西掉落聲、書寫聲、翻頁聲、手機震動聲、救護車聲,依然毫無時差地將我帶回那個下著雷陣雨的溼熱午後,遠離人聲鼎沸的迪化街,在大稻埕水門旁有著大片落地窗的擊樂工作室。這正是聲音的魔力,經由耳朵傳導進入大腦,成為某種記憶資料庫的索引。你點開一個聲音,它為你開展一個畫面、一種氣味與一段故事——恰如當代擊樂家薛詠之試圖藉聲音建立的關係。

只不過,聲音的索引往往因人而異,在不同人身上觸發不一樣的經驗記憶。其間趣味,成了薛詠之跨越擊樂演奏家身分,進一步實驗聲音創作的初始點。總是好奇於聲音究竟如何產生,又如何被辨識、理解與詮釋的薛詠之,與密切合作的夥伴陳品蓉入選2019年「JPG擊樂實驗室」創作計畫1,同年度以「不二製作」為名推出「在兩個呼吸之間」階段性呈現,在空總搭出了一個充滿聲音與聲音裝置的空間。參觀者蒙上眼罩,依循工作人員指引,在黑暗中感受各種聲音,在腦海中創造屬於自己的聲音畫面。「當他們拿下眼罩後,才發現眼前所見和先前的直觀想像完全不一樣」,薛詠之說。

閉起眼睛,讓耳朵「開光」。「在兩個呼吸之間」聲音裝置展。(攝影/張育瑋,不二製作提供)

讓聲音賦予觀眾自由想像的權力

正如展覽名稱以「呼吸」二字指涉的體感經驗,薛詠之不只以動力機械取代自己熟悉的打擊樂器,建立新的發聲途徑——例如在創作初期,嘗試以玩偶擊打紙箱,模擬心跳的聲音,又或者尋找塑膠袋材質重現樹葉沙沙聲——更試圖找到一種與機械互動的身體動作。「在兩個呼吸之間」五場現場演出的樂手,不再只是執行、詮釋編排縝密的樂章,而能夠和舞者、導演一起創造聲音,甚至將舞者身體動作轉化為擊樂打法。同時,劇場出身的陳品蓉也為展場的「聲音」創作文本(如小故事、歌曲或對話),透過紙杯傳話筒播放,為聽者/觀眾開展聲音的各種可能。

薛詠之曾說,自己最喜歡的,就是聲音如何喚起想像,讓眾人各自解讀:「我們做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交給觀眾;有時候雖然聽不懂,但美就美在『留白』。」而這也是她之所以喜歡「聽不懂的」當代音樂的原因。只是有時候,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明白她的喜歡。就連薛詠之自己的媽媽,來聽她的演出,最後卻和她說「聽不懂」。這樣的代溝,讓薛詠之開始思考如何能讓聲音更為大眾所接受。

與其說她一路以來的創作脈絡,是在實驗聲響本身,不如說薛詠之始終在尋找聲音與大眾的互動關係與溝通方式。有時甚至透過戲劇手法,來帶出聲音的意義。參與薛詠之聲音工作坊的學員,就曾戲稱這像是某種「開耳儀式」,讓他們能意識到聲音的日常存在。而在空總的展覽的確也如預期,吸引到不少非當代音樂會所能觸及的觀眾。薛詠之提到為了回應空總獨特的空間氛圍與歷史記憶,特地做了一個不斷唱著「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愛國歌曲的裝置,事後竟有來參觀的附近居民,想起了小時候都要來空總升旗的經驗。在展出結束後,更有觀眾特地寄信給團隊,分享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所錄到的聲音。

打空拳的玩偶唱著「反攻大陸去」,呼應了空總展場的獨特歷史。「在兩個呼吸之間」聲音裝置展。(攝影/張育瑋,不二製作提供)

在跨域合作中突破自我

「在兩個呼吸之間」帶來的跨域創作經驗,對薛詠之而言,不只是媒介、藝術語彙、聽覺或視覺、身體或機械的跨越,更是另一種自我突破的可能。事實上,早在入選JPG擊樂實驗室兩年計畫之前,薛詠之就曾參與壞鞋子舞蹈劇場在板橋435藝文特區策劃的依地創作計畫,以樂手或聲音設計身分與舞團藝術總監林宜瑾合作,也去上了舞團開的肢體課。主修作曲的研究所同學周莉婷,畢業後積極投入劇場音樂創作,擅長掌握當下藝術的現場感,讓聲音與作品一同呼吸,日後也多次成為薛詠之創作夥伴,如2019年同樣以不二製作之名推出的《柏拉圖的洞穴》。

《柏拉圖的洞穴》演出劇照,右為薛詠之。(攝影/林育全,不二製作提供)

至於前文多次出現的陳品蓉,可說是薛詠之近期最為密切的合作對象,「在兩個呼吸之間」後又共同參與了角八惠在台南策劃的境外藝術節「OFF跳境祭」,以《一個人的廟會》回應限地演出的三太子廟如何作為孩童守護神的信仰寄託。此外,薛詠之也在陳品蓉入選2020年國藝會「新人新視野」的《剩人》作品中,回歸擊樂演奏者身分,如擬音師般以聲音調度當代社會藉由「人」所構織的,關於資本、勞動以及遷徙的多重網絡。

與來自不同背景的創作者合作,首先最讓薛詠之不適應的,是要如何「犯錯」。自小接受專業古典樂訓練,早已內化一套追求完美的自我要求。即便是在排練場,只要有他人在場,任何錯音、失誤,甚至是不夠完美的表現,還是會讓薛詠之覺得渾身不對勁。「舞者、劇場表演者和我們演奏者的訓練並不相同,他們不怕犯錯,不會和我們一樣不敢去做很多奇怪的嘗試」,薛詠之解釋。就算身邊夥伴一再安慰她:「我們都是木耳(意指耳朵不靈敏),你有沒有敲錯、打錯,我們根本不會知道」,薛詠之還是一邊崩潰叫著「可是很難聽耶」,一邊笑著自己還在「練習犯錯中」。

與不同背景的表演者工作,有時也得發展不一樣的記譜法。圖為《柏拉圖的洞穴》演出記譜。(不二製作提供)

沒得練習的岔路

的確,就古典樂訓練思維來說,「犯錯」也是要練習的。但在即興、偶發的真實世界中,許多轉折變化,卻沒辦法給出練習的機會。就在初次訪談沒幾天後,收到薛詠之來信,表示因身體因素需暫緩後續演出計畫。突如其來的手部狀況,讓顫抖、掉棒成為另一種非得面對的日常。薛詠之被迫停下腳步,也花了更多時間待在故鄉員林,重新思考自己的創作與人生方向,想著:「如果我不能打了,還能怎麼繼續下去?」就在這段期間,薛詠之在接觸即興中找到答案,感受墜落,也感受自己的重量。

慢慢的,薛詠之從另一個角度發現自己「很幸運,還有藝術可以當作出口」。她也不禁想著,對於她故鄉的村民來說,大家為了生計而奮鬥,不允許停下來,更不會像自己一樣能在藝術中找到寄託。也因此,儘管短時間內無法重拾鼓棒(頂多只能應付一些可自由掌握的即興演出),薛詠之也重整心情,從台前來到幕後,計畫推出另一個針對員林在地人的聲音展覽,邀請素人來參加聆聽工作坊、肢體工作坊等。同時,薛詠之也花了更多時間四處遊走,採集聲音,與人聊天:「我常會坐到不同車站,被什麼聲音吸引,就跟著聲音走進工廠裡。」邊聽著薛詠之形容,耳邊彷彿也跟著響起了以紡織業聞名,專生產襪子、緞帶、藍白拖的員林音景。

薛詠之於台南「OFF跳境祭」演出《一個人的廟會》。(攝影/許小玉,不二製作提供)

從聽不懂當代音樂的媽媽,到遠離藝術的村民,「回家」對薛詠之而言,不僅是休養生息,重新找到出發的動力,她更想讓自己的創作成為與村民鄉親溝通的橋樑。回想一開始進行田野採集時,還有工廠狐疑地把她當作勞工局突襲檢查,還要薛詠之出示自己「藝術工作者」的名片表明來意;後來這些村民們,反倒對她的創作產生好奇,頻頻關切「你的作品什麼時候完成要展出?」

屬於平凡與日常的靈光

事實上,創作與鄉間生活倒也不真的這麼遙遠。為了員林演藝廳的聲音展覽,薛詠之也拜訪了將於前一檔展出的攝影師,才發現對方竟是對門的中藥行老闆,五十年的老鄰居,但卻從來不相識。薛詠之提到她那天難得踏入中藥行,看著老闆走訪不丹、馬達加斯加、北印度、喀什米爾、北疆、里莫瑞克等地拍攝的作品,笑著說:「當下我真是覺得有點羞愧,平常自以為在做精緻藝術,殊不知藝術就在日常身邊。」看似與台北馬不停蹄的藝術現場距離遙遠,在這裡發生的創作,儘管預算有限卻依然簡單動人,也讓薛詠之感動之餘,忍不住要捫心自問:「卦山力藝術祭的作品在規模上並不張揚浮誇,就能與旁邊的觀眾產生深刻連結;我自己的創作動輒要花上大筆預算,難道就真的有打入觀眾的心嗎?」

「卦山力藝術祭」簡單動人的作品,讓返鄉的薛詠之重新思考創作與民眾之間的關係。圖中演出者為「野漫空間」大恭。(攝影/鄧婷文,卦山力藝術祭提供)

炒了一輩子菜的台南阿姨,好奇地戴起耳機,仔細聽著自己炒菜的聲音。(不二製作提供)

這也是為什麼拿不拿鼓棒的薛詠之,都試圖要為日常聲音創造故事,用故事連結你我的原因。訪問的最後,薛詠之提到一個小故事,是她回到故鄉,走在永靖的田邊,聽見附近傳來的校園棒球聲,竟忍不住在此激動落淚。「我以為要用力尋找的平靜,原來如此平凡就能找到」,她說。聲音與藝術,也該如此平凡且日常。

 

註1|「JPG擊樂實驗室」為朱宗慶打擊樂團2016年在陶瓷品牌「瓷林」協助下,以35歲以下擊樂演奏家為對象的創作陪伴計畫。

 

發現薛詠之→

「耳朵怪的聲林秘密基地」特展
2021/3/26-2021/4/18,9:00-17:00(免費入場,週一公休)
員林演藝廳展覽室
開幕式:3/26 上午11:00
現場導覽演出:4/3、4/4下午2:30

「開啟你的療癒人生」工作坊
2021/4/15-2021/4/17,9:00-17:00
(此為系列課程,需預先報名並全程參與)
員林演藝廳排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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