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暉常以害羞內向形容自己,在東華大學求學時期的師長吳明益說他「沉靜而內斂」,在郝譽翔的記憶裡,他是一個「沉默如蚌」之人,訪談這天,他朝我走來,揮手致意,臉上雖難掩羞赧,言談間卻大方自若,如水流滔滔,他笑言,倘若出版社編輯見狀,必大感意外。這一切,或許是電影的魔力使然。
30歲那年,陳宗暉患上難以具體指認的疾病,較之文學更飄忽游移,肇因不詳的低血色素貧血,將他送往無從預期的遠方。長達三五年,他不大敢翻閱現當代文學作品,憂心撞見同學或曾聽聞的名字,反觀自己此刻正在病中,失去生產力,他者的榮光於他是種壓力,暗地裡催逼著,也惶恐辜負了眾人期許。陳宗暉說,「我有一段時間離開文學圈,完全沒有跟任何人有交集,因為有點害怕,近鄉情怯的感覺,所以就逃到電影裡。」
亡命之徒,投靠電影而後重遇文學
2009年自東華大學中文所(後改稱「華文所」)畢業後,離家多年的陳宗暉回返雲林老家,與父親為伴,原就孤獨成性的他顯得更孤絕。罹病之後,他亡命天涯般投靠電影,每年秋季必定北上朝聖金馬影展,最高紀錄是一個多星期密集看完33部電影。
2015年,他遇到了中國新銳導演畢贛的《路邊野餐》,「它是再啟蒙我、讓我振作起來的一個關鍵」。當年他瞞著父親考上遠在花蓮的中文系,為了證明讀文科也有出息而分外努力。生病之後,陳宗暉想,是不是過去太緊繃,才導致免疫系統出錯罷工?於是他開始練習放鬆,暫且不想令人心生壓力之事,不意竟又在電影裡重遇文學。《路邊野餐》的詩意讓他著迷不已,一看完旋即買了另一張票隔天重溫,「其中的詩意是我好久沒有看到的。多半是塔可夫斯基或法國電影才會有的情景,真沒想到會在一部講中文的電影看到。後來才知道畢贛導演也受到很多台灣電影的影響,那個連結非常奇妙,他雖是一個中國的新導演,但他的啟蒙是來自台灣,而我的啟蒙竟然是來自於他。他很喜歡侯孝賢導演,也涉獵台灣新電影,我們好像就有了一些共同的經驗和回憶,一起在這部電影裡面相遇,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好像得回去寫一些東西了。」
他想寫一個可以跟《路邊野餐》40分鐘長鏡頭呼應的作品,嘗試以文字表現類似的運鏡和風格美學,他帶著這樣的念頭去寫跑步日誌,〈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這篇散文偶而湧現直要叫人讀得喘不過氣來的長句,即是受到這部電影的影響。「從來沒有這麼好玩過的創作經驗,好像畢贛是我同學一樣,他拍了一部電影,而我寫了一個作品,互相影響,竟然抵達了一個我未曾想過的地方。」陳宗暉說得神色昂揚。
另一種創作
翌年他重振旗鼓,向國藝會提出《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創作計畫,彷彿是一封投遞給從前那個文學少年的慰問信。延續碩士論文《流轉孤島:戰後蘭嶼書寫的遞演》的關懷,陳宗暉起初設定體裁為報導文學,希望藉訪問島上之人,記敘蘭嶼的故事,頂多穿插一些個人投射,未料後來卻將箭靶一轉,指向自己。
2016年到2019年間,陳宗暉多次往返蘭嶼,走進咖希部灣,結識了蘭嶼人阿文。彼時正值陳宗暉最失落之際,前途渺茫未決,而阿文在環境議題倡議上遇阻,苦於志工都留不住,陳宗暉索性留下,在野銀部落協助當地推動環境保護工作。他當起了社群媒體小編,又幫忙轉譯阿文不甚流轉的中文給到訪媒體聽,「我把我在寫作方面的才能用另外一個形式在蘭嶼好好發揮,那反而是我覺得在創作上最快樂的一段時間,不為了文學獎、不為了寫作計畫、不為了出書,原來跟人家的溝通與合作,也可以是一種創作。」
陳宗暉也發起並參與「說蘭嶼環境教育協會」相關事務,因而有機會擔任解說員,藉由說故事的方式,傳達在地環境議題,「我其實不擅長說,但在蘭嶼卻可以很安心的表達,可能因為大部分人都是獨自去蘭嶼流浪放逐,比較容易敞開心扉溝通。也因著透過解說傳達自己的理念和故事,影響了我的文字風格。」無怪乎生於雲林的陳宗暉會說,他在花蓮長大,在蘭嶼第二次長大。
被疾病長久糾纏,像在體內埋下一枚不定時炸彈,生活變得戰戰兢兢。路途遭遇的他者全都化為一面波光瀲灩的海,反射出他自己。「我很希望多寫一點別人的故事,可是好像必須通過自己這一關,才比較有餘裕去聽別人的故事。」陳宗暉開始思索揹負這個疾病的意義,「為什麼跟在身上這麼久的一個東西,一直都不會離去,這個『不離去』到底是怎麼了?生病久了,我才慢慢開始去想這件事,而不只是害怕、逃避。」
他讀了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想知道那些偉大的靈魂生病時會想些什麼,才發現大家都一樣,一樣的脆弱,一樣需要別人陪伴。除此之外,他少讀疾病書寫或勵志書,「其實那些都沒有用,因為再怎麼樣都比不上一份報告。」陳宗暉說得一針見血,一份證明自己健康無虞的醫學證據勝過千言萬語,他人再多安慰都無濟於事。
儘管生命受疾病拖累而變得沉重,陳宗暉寫作時仍希望延續昔日的童稚之眼,懷抱旁觀、好奇的心情,召喚出內在的小孩或少年幫他看看這個世界。「《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書裡有很多小孩一直跳出來提醒我,可以用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嚴重。」有些是他心裡的小孩,有些是現實生活中在路上或海邊偶遇的小孩,就像《一一》裡頭洋洋所說,我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以此解釋疾病,雖然辛苦、雖然恐懼,但有可能因病得福,也有可能因為這個病,而讓我跟過去的空白產生連結,讓我開始體會,像我們此刻在這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何時開始有如此正向的想法?「生病久了之後。我覺得我生病之前不會有這種想法,太正向了。」陳宗暉笑答。他沒想到一回家轉眼超過十年,也沒想到疾病會找上門來,夜裡失眠、等報告出爐的煎熬時光,他不斷安慰自己,這些正向的話對自己很有用,就把它寫下來,後來編輯看了,覺得對曾在病中感到孤獨的人可能也有用,便建議他集結出版,讓更多人有機會看到。
「生病不是命運,生病是生命。」
童年時,陳宗暉的母親血癌過世,父親、他和妹妹從此活在恐懼之中,深怕死神再一次伸出手來。「我大概是我們家最早走出恐懼的人吧,因為我會創作,才有那個力量走出來。我妹妹後來去念心理研究所,論文寫的就是童年創傷,也是很希望透過自我述說稍微淡化童年的陰影。我妹妹是第二個走出來的人,只剩下我爸爸還在裡面,可能都不會再走出來了,尤其後來我也掉進去了,讓他又陷入那個恐懼裡。」或也因為如此,陳宗暉當年才選擇回家陪伴父親,看他慢慢變老。
「生病不是命運,生病是生命。」生病之後,陳宗暉發現人不可能獨自存活,他也不只是一個人,特別是在醫院時,這麼多陌生醫護人員傾力相助,在蘭嶼,同樣有許多人願意共同解決環境的問題。一如生物繁衍的力量,從單一細胞慢慢增生,向外擴延,堅強茁壯。隨著疾病入侵,他起而捍衛抵抗,日常生活反而變得更有生命力。陳宗暉體悟,「我因為生了這場病,而跟大家產生了連結,這好像也是一種生命。」
早在2008年陳宗暉就憑〈火車就地停下時——兼及平交道看守員的消失〉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他自覺早年作品有些語句不是那麼口語,或許有人認為矯作,近年他追求自然的表述,詩意猶在,但開啟了溝通的善意。「以前覺得詩要寫得人家看不太懂才是一種奧妙,現在會覺得好像要讓人看得懂比較好,或是似懂非懂……」從早年的創作計畫《我想保護的生活》到如今的《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他變得更開闊了,「我願意回來告訴你我發生了什麼事,而不只是想要保護而已。」
全書末篇〈只是看起來是一個人〉寫道:「生來,死去;都說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在我最接近暈倒的那一刻,忽然看見人生走馬燈的時候,看到的都不是自己,而是一生流轉相遇的每一個你。」走出母親亡逝陰影的籠罩,歷經疾病摧折,陳宗暉猶如林子裡一棵隱微安靜的樹緩緩地開始歌唱,甚至拔足奔跑了起來,離開他向來保護的領地,去擁抱心愛的家人朋友。
陳宗暉有感,「生病到後來會覺得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即使家人陪在身邊,還是覺得只有一個人。還好有這本書可以記錄我過去那一段看似空白的時光,讓它變得好像稍微有意義一點。讓它代替我活下去吧,我反而現在會比較放心,它會幫我把精神延續下去。而且這書裡面有很多我的好朋友,老師也好、或是這一路上遇到我覺得很重要的人,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紀念。」
對陳宗暉來說,文學是一個一直在呼喚他的「精神上的家」。生病期間他經常回想起年少時代的花蓮或蘭嶼,在那裡,文學不再是只停留在書頁裡的死板的東西,文學充盈著日常,蘭嶼的飛魚、族人雋永的話語及吟唱的詩歌特別能讓他領略生活裡的詩意。「『詩意』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它會讓我跳脫現實生活,得以旁觀生活的苦難,把它提煉出一個我更喜歡的感覺,變成是我的一個祕密武器吧。」沉潛過後,陳宗暉重新回到文學的跑道上,《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是他報平安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