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的兩本書都剛好在十月出版。
秋天正好就是被十月給剖成兩半的。馬翊航也用兩本書把十月再剖成兩半:《細軟》的那一半是對冬天的伺候與猜忌,至於《山地話/珊蒂化》的另一半就是身體裡那股熱氣,那股還來不及消滅的夏天。最後,馬翊航自己也被《山地話/珊蒂化》再度剖成了兩半,山地與珊蒂,他在光譜的兩端裡切片生活,那斜槓是他的佩刀、他的娘娘槍,這是一本把自己切開的書。
物的平面(兼立體)
開篇「從前在池上——」就是一句降靈術。馬翊航文章裡第一句往往是一個引子,一個線頭,「我曾親眼見過狐狸」、「謝利的腰上有一塊胎記」、「我的房間裡放著一張老照片」,一旦你願意沿著線頭輕輕一拉,記憶的團塊就如同霍伯曼球一般攤開,開始展演,每一個現場如幾何形狀被彈射、還原,池上、初鹿、漢陽北、敦化南、台九線、甚至是波士頓或被古學姊當成平衡木的走廊圍牆。筆者敢說馬翊航肯定是個懂裝潢或裝置藝術的人,他擅長在文字裡製造一個彈珠機台般的舞台空間,陳列各種「物」,讓萬象互涉、投影、彼此傾軋。
馬翊航對於「物」的安排與拼接爐火純青,閱讀時,不難發現文字正不斷進行著一場場煉丹,神奇的是,這煉丹並非出於陳列者的意識,更接近「物」自身的意志,作者不過是提供了一個遊戲的實驗室以及恰到好處的風水,那些物的遊魂便開始蠢蠢欲動,如《細軟》以詩的分行、逗號和頓號裝櫃陳售,「例如岩石,玻璃,婚禮,火,掃把,雀鳥——」,「撫摸地球、白貓、折腳的馬」,「刀刃、魚鮮、複印的情書」,至於《山地話/珊蒂化》的處理方式則更細瑣、叨絮了些。「寶藍夜裡的長鞦韆,窗外奔跑過的獨角獸,四柱床上愛的幽魂,花崗岩廳內橘色海鰻一樣揉動的焰火。」調度起來像是在協奏裡提取變奏,為零件上油,從檳榔園到秋茂園,從黑髮橋到不老橋,腳一抬就能穿越好幾個大氣層。
而這其中,〈我的平面(兼立體)生活〉中對於九○年代的賦形把這樣的語言特色發揮到了極致,他描繪起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都市天際線鐵皮棚頂懸吊乾燥花,祕藥,沙漠紅,魚鱗時間」乍似毫無系統的「物」的生態圈,宛如患上失語症,把意象梳理得非常吵又非常安靜,深具散文的黏著度,同時保有詩的彈性柔韌。
「我存錢買一盒新手入門漫畫工具盒,沾水筆,原稿紙,網點,曲線尺,搭配少女漫畫指南,跟阿平一起素手學作少女。」讓筆者直覺聯想到河床劇團去年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演出的意象劇《無眠夜的微光》,劇中以漢斯.季默(Hans Zimmer)的電影配樂為軸心,構築了一個後設的意象旅程。〈我的平面(兼立體)生活〉也有同樣的技法,藉由在九○年代的筆記本上貼滿車票與照片,重現自己的成長旅次。「漫畫媽媽傳給阿平再傳給我幾個名字:高永的《梵天變》,游素蘭的《傾國怨伶》與《火王》,Clamp的《聖傳》。」接駁記憶裡的時代符碼,張羅與設列凌亂,自私任性,像是一段旗語、床話、密報或是雨水敲擊打字機的異音,有時候甚至是不提供服務的——可以說是非常不為讀者著想——但讀的時候卻能感受到文字與逗號,隨著顱內聲韻的錯落,正在不斷彈跳。彷彿手握得更緊一點,那些字句就會從紙張纖維間橫溢而出。
打開自己的樹洞
不只是字句的橫溢而出,書寫者有意無意間的身分辯證也如蛇一般來回爬行。「沒有人知道談論同性戀時應該討論什麼,這些漫畫裡有些性別氣質不甚明朗的人物,漫畫家開小船在大眾市場裡偷渡,不知有沒有期待我們在遠方小水溝接駁。借他們的顏色,我的花瓣一邊困惑一邊開張。」是的,也或許,沒有人知道馬翊航在談論同性戀時應該談論些什麼。無論是〈第一種慾望〉裡引述的阿莫多瓦,或者〈海邊的房間〉裡陳俊志、陳克華、鯨向海云云,他談論起這一切而這一切就是他自己,不彆扭、不說理,沒有一種逞著涉及議題的刻鑿痕跡,而是服膺於「我就是我的書寫」的真切,他是娘娘腔所以他佩了一把〈娘娘槍〉;他的父親務農所以他〈做農,以及做農夫的孩子〉;他是他自己,所以他〈補修、修補,然後住在自己裡〉。
偶爾他也擔綱起〈鱈魚岬的寶嘉康蒂〉,成為Phil,成為了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畫中獨坐床頭的女人,談起自己在波士頓和北京室友小羊的相處下「被異國情調」的體驗。以及在〈未成年〉中,馬翊航意圖與父親,與長輩,與部落,與階層,與自己抗衡,成年與未成年之間,讓小小的羞恥感傾挪了時間的轉轍器。他在多重身分裡變化莫測,形象百變,陳柏煜在本書集序裡所言甚是,「馬翊航將標籤(原住民陰柔男同志)穿成裝飾」,能做到這一點的唯有散文書寫了。
走險的死靈法師
也唯有散文書寫,讓《山地話/珊蒂化》多了一塊可供呼吸的皮膚——文字功力當然了得,這點早在《細軟》就耀眼而明確——他的散文裡,多出了幾分別出心裁的幽默感。〈我的平面(兼立體)生活〉中,他也談起李安,「爸爸在客廳我就看《飲食男女》,《少女小漁》,《推手》(但《囍宴》先不要)」笑點的擺置也是防不勝防,最後的「(但《囍宴》先不要)」畫龍點睛之筆,幽默之餘也很用力在痛。該篇文章也提及一段往事,是他在與父親爭論「買漫畫」時的理直氣壯,「我不服氣,說這裡面有細緻的美術,語言又很古典,就像詩一樣啦!」以一種呼喊,在身體、時代之間碰撞,那麼熱血、那麼奮不顧身,像是即將撞上某道障蔽卻又能巧妙穿越無形縫隙,全身而退的死絕與後活。
馬翊航在散文中的幽默口吻,為自己留下退路,也提供讀者一個輕巧的舞台台階。〈走險〉也確實在各方面來說都是一篇走險的散文,他像個死靈法師,召喚記憶,召喚大片的殭屍自台北跳到花蓮,也召喚小學時被幾個女同學協力冒犯的經驗。幾乎能聽到電影《歡迎光臨奇幻城堡》裡夢妮的笑聲,這篇散文強調「遊戲感」,把小孩子的眼睛當成濾鏡,巧妙地繞開了批判與平反,不說破反而才是最兇的寫法,越是輕緩的海域就越是容易嗆水。
老虎在情歌裡
十月是秋老虎的十月,馬翊航在《山地話/珊蒂化》也扮演了一頭花紋斑斕的老虎。〈如果我是鳳飛飛,哥哥你一定會要我〉中,他把「假如」兩個字詮釋成一盒空紙箱,「以為會抵達哪裡,冷風吹來,只是動彈不得」,這句話裡殷勤的卑微為整本散文集定了調,馬翊航在字裡行間的幻形,會不會到頭來只是「想要我是,偏偏我不是」,一個沒有解答的習題?
說穿了,十月也總不只是兩半,馬翊航在文字裡到底把自己切開多少次?老虎身上如刀刃一般的花紋會不會其實是傷口?但馬翊航是傷心也是貼心的,他為這些你看不出是花色還是傷口的條紋施展了魔法。歌手陳珊妮在今年金曲獎頒獎時所說,「每首歌都是一部斷代史」,每一首歌都像是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把那頭老虎切開來,沒有流血,用音符與文學取代脈搏與骨肉。
在《山地話/珊蒂化》的世界觀中,歌聲確實先於文字。無論是〈醉快樂〉讓父子關係在原住民歌唱比賽和漢陽北路的歌酒間彈跳,〈小型時間〉中胡德夫歌舞劇般穿梭的身影和唱腔,〈老虎在哪裡〉裡過度包裝的情色電話,〈聽山地人唱歌〉談巴代的小說,那些莎姑、那些唱歌的原住民……
這部書本身就是一整座包廂,二十四小時山地情歌輪唱不間斷,有時候讀者要做的——跟馬翊航做的事一樣——就只是按下錄音鍵而已。
馬翊航《山地話╱珊蒂化》
2020
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