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在1967年的訪問中談及他的作品《春光乍現》(Blow-Up)曾說:「這個故事對我來說是重要的,這是理所當然,但是更重要的是那些影像。」他也曾書寫解釋片中主角攝影師的心理狀態:「他想要更加靠近以觀看某個東西,但當他放大那個東西的影像,它就解體並消失了。就在他想要抓住真相的那一個瞬間,下一刻它又逃逸了。《春光乍現》(英文片名「Blow-Up」的字面原義為「放大」)大致上就是想要表達這個意思。」
「遭逢的映像」由許鈞宜與金秋雨共同策劃,展覽中也展出許鈞宜創作的短片作品《濱海旅行》,內容關於他在廢墟拾獲一卷底片,將之沖洗出來並放大(blow up)檢視細節,對影像中被記錄的情侶產生多種想像,許鈞宜透露自己在創作過程中彷彿進入某種執迷狀態,這種與影像宿命般的相遇,令人想起《春光乍現》片中攝影師的心理狀態,「遭逢的映像」展覽也像是這部《濱海旅行》的延伸與探索。
展覽名稱定為「遭逢的映像」,許鈞宜解釋:「『映像』與『影像』雖然英文都是指『image』,但對此展覽而言,影像可以很明顯地是指稱那些被遺棄/拾獲的影像、或說某種記憶物件,它似乎總有什麼封存於其中。然而,所謂映像則更接近遭逢本身,就像是那些既存的影像再次映照在觀者的大腦上,這一種虛擬的影像並不預先存在,它只在人跟某一影像相遇的情況下才顯現。所以說『遭逢的映像』對我們而言,並不直指那些他人所拍攝的影像,而是只有在我與影像直面撞上才會顯像的東西。」
相對於當下流行的影像論述方法如影像的檔案研究化,抑或是對於銀鹽素材的狂熱討論,「與影像直面撞上」的「遭逢的映像」或許將「拾得影像」(found image)中的「拾得」(found)理解成更直接的日常行為的「尋獲」,影像成為存放記憶的物件,更關注個人與影像相遇的某種命定感,開拓出思考影像的另一條途徑。
《濱海旅行》中援引作家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於其執導之短片作品《否決之手》(Les Mains Négatives,照字面意思其實應譯為「負片之手」)中朗誦的文字片段,內容提及在西歐大陸的古文明馬格德林文化(Magdalenian)濱海洞穴中發現一整片神祕難以解釋的手掌印遺跡,藍如海水、黑如夜空,莒哈絲遙想這些萬年前留下來的訊息,片中影像卻在巴黎市中心的深夜中車行晃蕩,自深夜行至天明,音畫間模糊了虛構和現實的疆界。許鈞宜將自己闖入廢墟,試圖接近且理解拾獲的底片影像的經驗,對應到莒哈絲對於洞穴神祕掌印的想像,增添一層豐富的閱讀層次。在廢墟尋獲來自1988年時空的那卷底片,對藝術家來說,藍如海水、黑如夜空,或許正如同萬年前留下的掌印般費解。
位於展覽入口的作品《One Million Seeings》與進門第一件作品《One Million Seeings #1》是來自日本藝術家原田裕規的作品,內容是藝術家搜羅而來的各式不具名、被遺忘回收的「無處可去的照片」,由藝術家本人一張張翻閱展示於鏡頭之前,整件作品時間長達24小時,桌邊的時鐘提醒著數位影像中時間與現實同步的流逝。藉由藝術家翻閱的動作,這些原本或許被遺忘散落在物主家中的照片,彷彿又在作品影像上停留的數秒中找回被觀看、被審視的價值。而觀者也在觀賞作品的同時,透過雙眼「拾得」影像,與隨機出現的照片不斷相遇,建立起個人與影像的連結。
位於《One Million Seeings #1》旁邊桌上成堆的照片,是原田裕規的作品《寫真的山》,這些隨意堆疊的照片是藝術家透過回收舊物的處理商收購而來,舊物處理商通常會把照片分為「有販售價值」和「沒有販售價值」兩種,而他收購展出的正是沒有販售價值「本該被扔掉的照片」。在原田裕規的作品說明自述也呼應展覽主題,他指出在藝術語境中的「Foundphoto」一詞,指的是從藝術界角度去「發現」藝術以外的目的所拍攝的照片,並透過重寫其義來改變觀者對它的看法,這雖然可以將照片進入「藝術作品」的範疇,但以此為代價的是,這些照片必須被第三者所銘記,否則它將失去人類暫存於這世界上的存在感;而這些「本該被扔掉的照片」被帶入藝術展覽的現場,它們並沒有被藝術家書寫重新定義其價值,反而就依照原來的狀態堆放在現場讓大家隨意翻閱,這些大量的庶民影像,因為被觀眾拿起來翻閱,又找到了被觀看的價值和存在感。當中甚至有日本民眾來台灣遊玩的照片冊,與台灣本地和其觀眾產生了奇異的連結。
台灣藝術家王君弘的裝置作品《地攤》呈現方式呼應《寫真的山》,成堆的二手照片、刊物與古物,不同的是,這些來自藝術家個人珍藏的二手物件,經過挑選組集而成了裝置作品,其一數位影像裝置螢幕播放著閃爍的二手電視牆畫面,整件作品背後的故事都指向並準備開啟一個在展覽之中缺席的一部電影作品《漫長告別》(Farewell Photography)。許鈞宜表示這也是整個展覽最具實驗性的部分,因為《漫長告別》是一部劇情短片,而且不在展覽現場發生,是選在其他地方另外規劃放映活動。
他透露事前並不確定整個展覽的概念是否真能如預期轉換到一場放映之中,他回憶放映活動當天的情景說:「放映似乎正有著某種特性,當影像浮現在布幕上,一切好像都隨著電影晃動起來,感覺觀眾都蠻沉浸在其中的。」在映後的座談討論中,一個關於「可觸的影像」的看法被提了出來,串起放映和展覽之間的關係,也呼應了參觀這個展覽的經驗:翻閱、觀看、直面相遇、建立連結關係,他說:「所謂遭逢往往就因為一個觸碰而發生,像是當你撿起一卷底片、翻開一本攝影集,或者是翻閱各種紙材與尺寸的影像等……。」
谷口曉彥的作品《如果凌晨12點後的今天是明天,那究竟今天是明天還是今天?》是整個展覽唯一一件與攝影無直接關係,也不包含任何照片的作品,卻以時間的概念回應也總結了整個展覽。現場放置的時鐘與投影影像中的完全相同,時間雖然同步,卻以數位和實體的兩種存在永遠平行,作品名稱也對時間提出詰問——若時鐘顯示是12點,究竟是中午還是凌晨?當指針越過了12點鐘,那是今天還是明天?我們究竟座落在時空的哪一個點上?
展出作品《寫真的山》和《One Million Seeings》這些被物主遺忘丟棄的照片,是不是也在時空座標中迷失了?而透過觀眾再次翻閱、碰觸,或許又重回到被感知的當下時空中,重拾存在的意義。《One Million Seeings》桌上的鐘,也在不同時空和語境對應著谷口曉彥作品中的兩個鐘。許鈞宜解釋:「谷口的作品彷彿在展場供給了一種雙重的時間感,我們希望觀眾在展場觀看其他作品、在照片堆中翻找之時,抬頭一看就可意會到現實與影像中各自分岔的時間。」
「遭逢的映像」展覽以來自四位藝術家的作品、一場放映帶出影像與個人之間關係的討論,去除知面(Studium)而更關注於刺點(Punctum)和相遇的發生,關注某種關於遭逢的「發生學」,許鈞宜說:「希望本次展覽能呈現出遭逢是如何成為某一事件,迫使遭遇者像是被影像不斷困擾,而去進行創作的經驗。我們希望觀眾能接近到每件作品所代表的不同事件,以及那遭遇是如何以不同的方式留存、或記憶於作品內。」
遭逢的映像
2020/10/24-11/17
靜慮藝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