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犬劇場由導演彭子玲與編劇王少君組成,2011年便以創團首作,獨角戲《豐饒之地》獲得當季台新藝術獎提名;2013年,以政治與社運為題的《你用不上那玩意兒》是當年牯嶺街小劇場最佳節目;2015年,《我要乖乖的活著》探討的是華人社會中,充滿討好性格的社畜文化;2017年,《二路埋伏》則藉由一群魯蛇想刺殺林沖,來訴說一個鄉民造神也殺神的故事。由此脈絡看下來,烏犬劇場大約平均兩、三年做一檔戲,這樣的速度與同輩的劇場創作者相較之下比較悠緩,但細較背後的原因,是因為烏犬劇場對決定作品的主題這件事非常謹慎。
雙雙畢業於輔大心理系的彭子玲與王少君,將社會關懷擺在自我成就之前,作品的主題總來自社會,要反映現狀、與人相關、能引發共鳴、也須在相互不理解的族群之間搭起一座橋樑,最重要的是,還要能轉譯為劇場裡,能供觀眾閱讀的美學。而今年(2020),在前作《二路埋伏》結束數年後,烏犬劇場帶來全新創作,劇團的第五號作品——《麻嗨猴》來探討毒品與成癮行為。
麻什麼?猴在哪?
《麻嗨猴》的故事有兩條敘事線:無名的丑vs有名字的角色。故事一開始是四個丑在聊一個毒蟲的死亡案件,透過閒聊,抽絲剝繭去探詢案件背後的原因。聊著聊著四丑發現中間有些疑惑無可解釋,於是決定親自下去扮演案件中的人物,本來只是想調查事件,怎知演著演著,丑慢慢成為了角色,直至不想演了還不能停下……。
談到為什麼劇名是《麻嗨猴》,導演彭子玲坦承,創作初期的文本主題與現在的作品毫無關聯。一開始她和編劇王少君是從英文劇名Stoned Monkeys開始發想,當時想講一個貴婦抓猴的故事來探討「台灣社會集體的精神狀態」。同時間,烏犬劇場也在與政府單位合作,進行高風險、高關懷青少年的藝術教育及輔導工作。在工作中接觸到的人事物浸淫著彭子玲與王少君的身心,漸漸的,他們發現抓猴這件事是虛的,「這些我們在工作過程中看見的孩子、家長,在心中越長越大,我們越來越想知道,除了藝術教育的形式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行動形式可以觸碰到人心?捫心自問,我們的本業是劇場,為什麼不搬到劇場裡面演?」正視內心的聲音之後,烏犬劇場最終決定要將藝術教育工作過程裡,觸碰到的毒品與成癮事件擺入作品。所以「麻嗨」除了點出毒品這個主題外,也象徵一種社會現象。
而「猴」想要表達的,是人回到動物的狀態。人的祖先是猴,我們的猴性及動物本能會在某些場合、某些議題出現的時候被觸發。但人類的動物本能在受到知識的雕琢,與肢體的演化後,變得更有攻擊性和殺傷力。當人的猴性被觸發,進入癲狂狀態時,很容易觸發他人的感受。癲狂在劇場裡面很好看,但烏犬劇場更進一步叩問:這個癲狂可不可以像洋蔥一樣剝開?可不可以「情與無情」並列?可不可以不是演員在台上如猴子般癲狂,而是觀眾坐在台下,心裡如猴子一樣的癲狂?並在跳出來冷眼旁觀時,發現這個癲狂世界,正是人類用理智一步一步建構出來的。
《麻嗨猴》創作背後的難題
談起要將毒品議題入戲,導演彭子玲說:「我們一開始是害怕的。因為不希望成為某個族群的代言人,也不想用寫實的方式來處理這樣的故事。我們自問:『適合幫誰代言嗎?對被代言的人來說,公平嗎?觀眾透過我們的詮釋看到這些被代言的人,這件事應該被這樣處理嗎?』代言人就是階級,因為我們有話語權。而在代言的過程中,會不會摻雜我們自己的其他意念?比如:『我好想得獎』、『我好想賣票』、『這個作品有沒有亮點?』我們很怕作品只停留在故事寫實、美學圓滑、觀眾純粹為了社會關懷而來而已。」
編劇王少君更進一步補充:「要談論毒品,真的好難,處理不好可能會被懂的人說淺。因為真正的檢察官、真的社工會來看戲,但觀眾群裡也會有抱持著『吸毒的人就不要理他們啊」這種,對於毒品議題不了解的人,以及劇場美學素養極高的劇評們。這麼多人在我們的劇場裡面,不懂毒品的人,我們要給他們看什麼?而懂的人,講的東西如果沒有深入到一個程度,他們是會憤怒的。」
除了談論的內容與手法難以決定之外,毒品成癮的議題本身就自帶門檻。談論毒品成癮不同於談論性愛成癮,人們也許還可以想像性慾的煎熬,也較能同理患者與家屬的心境;但毒品成癮的狀態難以憑空想像,再加上法律賦予毒品「犯罪」的標籤,使社會大眾在理解吸毒行為的時候,很難不貼上有色標籤。「吸毒的人,我要把他們當病人還是犯人?大家習慣把毒癮者當犯人。但他也是上癮者,為什麼第一時間被定義的身分卻是犯人?我們的社會對待病人是治療,對待犯人卻是懲罰、羞辱、切割。當我們決定要這樣對待他們的時候,我們已經把他們推到某種命運上去了。可是為什麼毒癮不能放在病理化的架構下討論?這個潛在的社會意識形態造成了一個難題:我們想討論這些人,為這些人和社會之間建立橋樑,偏偏這樣的人,大家都不想跟他有關係。那怎麼辦?這是做戲過程中最難、最痛、但我們也最想表達的事情。」
不過既然已經確定主題,接下來就是思考如何改編成劇場觀眾可閱讀的作品。「議題」太沉重只會把人推開,但「美學」卻是可以將人連結在一起的接著劑。所以烏犬花了兩年的時間來思考,如何在一個動作、一句台詞之間勾動觀眾。兩年內,劇本改了超過九個版本,舞台也設計過無數版本,最後才在某次會議的靈光乍現中,決定在水源劇場挑戰製作難度極高的四面台。
四面台、多重觀點雙敘事線、武術的身體
四面台的設計,追根究底要回到這個作品的呈現手法。彭子玲與王少君不想以寫實的故事來呈現一個毒蟲的生命經驗,因為講完了又如何,觀眾走出劇場不會有任何獲得,只覺得把故事看完了。如何讓觀眾覺得這個故事「跟我有關」,才是他們做《麻嗨猴》的目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舞台設計一開始就朝著三面台的方向發展,但不管怎麼設計,畫面仍然有一層去不掉的鏡框架構,既難以讓人身歷其境,更難以探討毒品成癮議題背後龐大的「階級」概念。正苦惱之時,某次的設計會議上,四面台的創意出現了。
這次水源劇場的演出,設計群大膽放棄座位數最多的面台觀眾席,將其設計為控台區,保留左右兩側的觀眾席,命名為「人模人樣」,並在舞台上加入四組觀眾席,命名為「猴模猴樣」。將階級意識從觀眾買票入場、進場入座,到觀賞演出的角度緊緊綁在一起。觀眾落座的位置決定了看戲的角度,而演員在這樣的舞台上,零散或集體出現在舞台中央,或是走到某側觀眾席的最高點時,演出的戲便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再加上疫情的關係,觀眾必須要戴口罩看戲,這也賦予了這齣戲獨特的氛圍和畫面。
除了看戲的角度不同,導演彭子玲為了可以從多角度切入來看毒品成癮問題,丟給編劇王少君一個難題:「我跟編劇和演員畫大餅,說希望這個作品中的每個角色,從一個自己的觀點出發,對事件有自己的描述,彼此互相爭吵,但是到故事的結尾,他們全都必須有觀點的移動,而這種文本非常非常難寫,我們數度陷入創作困境。」不過又在某次的靈光乍現,彭子玲想到:「這些角色是在說故事,但又不能是獨白敘述體;不能太認真,但又要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言談間還帶著與麻嗨相關的嬉皮笑臉……那乾脆就把角色設定成四個丑,他們在玩遊戲!」這個靈光乍現,產生了丑vs角的雙敘事線,也恰如其分的容納了多重觀點的可能。
而在設計與文本面之外,彭子玲與王少君再度將練習多年的武術運用在作品中。有些連結比較直接,比如劇中出現的警察綁人動作,或是防身術;有些則是意象的表達,比如在講獨白的時候,打一套南拳。除了表演上的運用,排練中兩人也會用武術的語彙跟演員工作。「表演者很怕站在舞台上毫無重量,這不是體重的問題,也不是能量開得大不大的問題,而是一種身體結構的問題。有些表演者因為慣性,身體結構的擺放定型了,但如果身體的結構無法選擇,對演員來說,就沒有中性的狀態。於是我們用武術的方式帶領大家重新理解身體。在我們的劇場排戲,不會說:『能量再大一點!』而是回到動作需要的身體核心,當核心準確了,外顯的行為自然會落到那個想要的結果上。」
自導自演的甘與苦
面對這個問題,既是導演也是演員的彭子玲大喊:「很痛苦,不想再做第二次了!」但她隨即平復下來解釋,自導自演的原因在於「烏犬的每一部戲都有一個強烈的初衷。因為想抓緊初衷,所以沒有想過要請別的導演一起工作。另外也因為我跟少君創作的步調很快,會互相針對彼此領域內的事情提意見,其他人不一定可以接受這件事。而下海當演員的原因則是,這次演出的形式是一個新嘗試,我需要一個相信也願意去不斷嘗試的演員,有了這樣的演員,結合這樣的導演才可以讓本來不可能的事情變得可能。」
但自導自演,又挑戰四面台的困難,就是彭子玲得不斷在各種身分中轉換。「我有時很難拿捏我是導演,現在在裡面演戲,還是我現在是演員,出來在外面看畫面。我還得常常演一演就call cue。好在少君會扮演我們的眼睛,統整出每一場節奏掉拍的地方。也很幸運,這次一起工作的演員們都非常聰明,也理解我們的創作步調,願意調整自己的工作方式,彼此靠近,達到集體創作的效果。」
主創的未竟之言
當被問到透過《麻嗨猴》這個作品,想讓觀眾帶走什麼,編劇王少君拋出一首原本想放在劇本中的詩作為回應:
有一片田野,它位於
是非對錯的界域之外。
我在那裡等你。
當靈魂躺臥在那片青草地上時,
世界的豐盛,遠超出能言的範圍。
觀念、言語,甚至像「你我」這樣的語句,
都變得毫無意義可言。——詩人魯米
烏犬劇場
《StonedMonkeys麻嗨猴》
2020/11/27(五)-11/29(日)(購票管道)
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