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主婦蘇珊,在一個颱風天回頭檢視自己的人生,驚覺自己過去這幾十年的生命,是一片波瀾不興的空白。然後她進入了一間旅店,訂了房間303,正打算好好與自己相處之時,房門卻被另一名女子打開。這名叫安娜的女性,正與情人在飯店幽會,因行蹤敗露,為躲避追捕而躲進303號房。兩個生命路徑迥異的女子,因此有了交集。
這個綜合了多麗絲.萊辛《十九號房間》及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作品,起源於2018年,於澳門舉辦的第九屆足跡小劇場演書節中,梁建婷與龔嘉敏兩位澳門演員根據主題「像xx的一個表演者」所創作的片段。兩位演員從這兩個文學經典中各自取材,發展出一段獨白,成為2019年《安娜與蘇珊》澳門首演版的雛形。
窮劇場×足跡
《安娜與蘇珊》並非窮劇場與足跡第一次合作,他們相識的起點要回溯至2010年,在劇評人吳思鋒的引介下,足跡的莫兆忠與盧頌寧,邀請高俊耀與鄭尹真帶《忿怒》至澳門演出;隔年莫兆忠再度邀請高俊耀的《死亡紀事》至澳門演出,鄭尹真擔任燈光執行,同時由高俊耀在當地主持導演工作坊,結束後,雙方思索有沒有更深入合作的可能,於是雙邊首次共同創作,產生了2013年的《大世界娛樂場》。2014年窮劇場正式立案,2015年「窮劇場」與「足跡」首次以這樣的劇團名稱聯合製作了《大世界娛樂場II》。
在窮劇場高俊耀、鄭尹真,足跡莫兆忠、盧頌寧的四人合作裡面,很巧合的,每個人都有可貢獻的獨特專業:鄭尹真擅長聲音與表演,常擔任合作作品中的表演指導;盧頌寧舞者出身,是作品中的動作指導;莫兆忠文學造詣深厚,戲劇顧問非他莫屬;而高俊耀專攻導演,負責對文本進行最終詮釋。這四人在戲劇製作上的攻守範圍其實互有重疊之處,但合作過程中若碰到各自擅長的領域,多半會以上述的分工運作。兩個團體自2010合作至今,當被問到不論是戲劇作品或工作坊,雙方到底合作了幾次時,莫兆忠給出詩意的回應:「窮劇場與足跡只合作過一次,而這個合作走了11年。」
2020年,窮劇場與足跡準備將去年在澳門首演的《安娜與蘇珊》帶到台灣觀眾面前,卻在籌備過程中,與新冠肺炎帶來的全球性衝擊相遇。「防疫」成為所有產業行事準則的第一優先,表演藝術圈一向驕傲宣揚的「在場性」,在這個準則面前潰不成軍。窮劇場與足跡也在時間與空間成本加乘的考量下,被迫也決定主動出擊,相隔兩地來進行《安娜與蘇珊》的製作,並選擇用按場次時間錄影播出的方式來呈現最終的演出。
相隔兩地的跨國製作
當疫情爆發之後,團隊就在討論應該如何進行製作。莫兆忠、盧頌寧,與兩位演員梁建婷與龔嘉敏人都在澳門,若是要飛來台灣演出,則在兩地分別需要隔離14天,這在不論是時間,或是製作成本上都將造成極大的壓力,同時,疫情提前揭示了影像語言必將成為劇場物質性的一部分,創作者或遲或早都要踏上這條路,於是團隊決定透過網路科技,空中跨國製作。下一個要決定的,則是演出要用直播還是錄影播出。對主創團隊來說,若觀眾勢必要透過螢幕來接觸到作品,與其採用技術要求高、成本高、製作風險高的直播,不如在創作過程中,細工以鏡頭語言來思考作品。於是這檔製作的合作模式就在獲得這個結論後逐漸長出了輪廓。足跡的莫兆忠、盧頌寧、梁建婷、龔嘉敏在澳門排練,窮劇場的高俊耀、鄭尹真和編劇馬慧妍則在台灣創作文本,並根據澳門方提供的排練錄影給予導演與表演筆記,等文本與分鏡底定之後,由澳門方拍攝演出畫面,台灣同步連線導演,再寄回台灣方剪輯,完成最後的演出影像。而不同於此刻常見的免費播映或觀賞時間較為開放的做法,此回《安娜與蘇珊》將按劇場演出場次來售票,觀眾必須「按時出席」。這樣的製作處理,是疫情衝擊下的不得已,卻也直接叩問了表演藝術作品「在場性」的必要與定義。
表演藝術作品的「在場性」
2020之前,表演藝術作品與影視作品最大的分野,就在於觀眾的在不在現場。然而疫情爆發之後,人類為了保持社交安全距離,不再被允許群聚,在這個狀況下,觀賞表演藝術作品時,那種獨有的集體摩肩擦踵臨場感,強制性的被在手機、電視、或電腦螢幕前,觀賞角度早已被規劃好的錄影版本給取代。在這樣的時代裡,表演藝術作品的「在場性」還在嗎?或它轉化成什麼模樣了呢?在疫情的衝擊下,創作者們不得不開始詰問自身,重新建構、檢視對劇場的想像。
窮劇場的高俊耀面對這一題,困惑多於答案,他提到:「『劇場的現場性是不可取代的』這句話我們習以為常,威力強大到我們都從來不去反駁。但在當代,這是一個很可以挑戰的觀念,好比,你雖然在現場,但你一直在看手機,這樣是在場嗎?直播是現場嗎?我們開放觀眾在這裡跟我們一起看《安娜與蘇珊》的影像,這是現場嗎?再換另一個方向看,許多外國演出在疫情時期,紛紛釋出錄影版本、線上看的版本,而觀眾一樣踴躍,在這種狀況下,劇場還有沒有必要去強調『現場、在場性』?我自己沒有答案,但我覺得去探討這件事很有趣。我們可以透過這些演出的變形去討論劇場的優勢在哪裡、探討何謂『現場』,因為如果不去探討,最終就是會被時代淘汰。」
錄影播出?怎麼創作?怎麼拍?怎麼演?
此次製作最引人好奇的,便是最終的錄影播出:這樣的成品,到底該被視為劇場演出還是影像作品?若想保留劇場色彩,要怎麼樣在創作階段就規劃進去?導演高俊耀談到,因為疫情的關係,看了很多劇場作品的錄影播出或影像作品來找靈感: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ational Theatre Live)採用多機、多角度拍攝,製作精密;還有一種則是如拉斯馮提爾《厄夜變奏曲》,直接在劇場的空間裡拍電影;又或是現在網路上許多人在做的影集式劇場。這幾種做法都可以看出,在前製的時候就已經有分鏡的概念。既然有分鏡的概念,就會讓人產生出這是不是劇場的疑問。但若採用影像創作,除非鏡頭就擺在舞台前面一動不動,不然勢必產生出分鏡的效果。
正在自我思辯時,高俊耀想起數年前以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為主題拍攝的電影《十三個雪莉:現實的幻象》(Shirley-Visions of Reality,2013)。這部作品為《安娜與蘇珊》的錄影創作帶來了靈感,高俊耀想要呈現給觀眾看的,就是這樣帶有強烈劇場感的畫面。他希望觀眾在觀賞的時候,還是可以知道這是劇場作品。帶著這樣的思維,慢慢建構出分鏡與剪接的邏輯。偶爾會有特寫,但出現的邏輯並不是「這個演員現在要展現演技了」,而是因為作品需要而出現。剪輯亦不是為剪而剪,而是在某些時刻要帶著觀眾看什麼。「其實觀眾的目光就是鏡頭。就像去看戲,我們自己的關注所在也像鏡頭一樣,會篩選,會自動局部放大演員的某些表演、自體腦內剪輯。本來人的眼睛就在做這種觀看,而我們現在要處理的,是怎麼把劇場邏輯帶進來。什麼時候故事要推進、什麼時候要看到作品的橫切面?什麼時候則要讓你看到比劇場再多一點的視角?」
演員也是重要的一環,如何在表演方式上,為鏡頭做出適切的調整,表演指導鄭尹真表示:「在Facebook與IG限時動態及影像貼文的訓練、餵養下,這個時代的人們,早已生長出鏡頭意識。在本次《安娜與蘇珊》的線上排練工作中,我們反而得提醒,放下當代人俱有的、想像鏡頭的趨向,把主動積極呈現鏡頭人格的動能,轉而以更近似於半人、半傀儡的動力,似主動非主動,似被動非被動,作為劇中演員的力量起源」。
《安娜與蘇珊》中超越角色的時間與命運
這個作品從2018年開展至今,經過了幾次轉變,原先是梁建婷飾演安娜,龔嘉敏飾演蘇珊,後來導演在聽完兩人讀劇後,將兩人的角色對調,藉以給表演者更多挑戰及發揮空間。而在文本面,編劇馬慧妍透露,去年在寫本的時候,花了很多工夫在著墨兩個角色的狀態,她們的背景故事是什麼、處在今天的澳門會是什麼樣子?但到了實際演出的時候,才更理解到,這兩個角色的背後有一個更大的命題:「命運」。於是,今年這版的《安娜與蘇珊》更深入探討「人類存在的狀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要回答這個問題,便不能只是去思考安娜與蘇珊的家庭、衝突、矛盾是什麼而已。必須更深入追尋,當人活在某一種狀態下,是怎麼被困在某一種命運裡面,而又是怎麼因為自己的個性,產生出不同的應對方式。
這個對「時間」與「命運」的叩問,也正是導演高俊耀自《忿怒》、《死亡紀事》等作品以來,透過各種角度探詢的創作母題:「就角色的故事來看,蘇珊從嫁人到小孩長大之後,這中間的時間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段時間對她來說如同一片空白?就像現實生活中劇場和舞蹈界常常可以看到,創作者只要生小孩,就會消失不見一段時間,等到再出現的時候,小孩已經是可以跑跳的年紀了。那這中間的時間她去了哪裡?我們又應該如何感受、理解這些人的生命?」
除了角色的時間感以外,這個作品也在錄影中呈現出主創團隊對當代時間感的詮釋。在YouTuber滿溢、短秒數影片充斥社群媒體的年代,觀眾習慣了作品一定要快速、吸睛、爆點,各個平台也在大數據的餵養下,以這種標準不斷創造出相對應的作品。「劇場在這個氛圍下的特殊之處在哪?」《安娜與蘇珊》的主創團隊詰問自身,最後給出一個詮釋:「劇場可以提供的,就是空白」,是一個可以讓人停下腳步反思的留白。藉由這個留白,破壞絕對,打開想像,激發出有別於當今快節奏娛樂之外的不同可能。
當安娜與蘇珊在303號房相遇的時候,表演藝術圈在2020年也與新冠肺炎相遇。而窮劇場與足跡藉由《安娜與蘇珊》此次製作的錄影播出,在戲中用兩個女人的生命故事探討時間與宿命,在戲外則衝撞戲劇「在場性」的疆界,也是一個對時間的探詢。因為作品可以承載的從來就不只是故事而已,更有故事背後的時代長河,以及在這漫漫長河中漂流、觸礁、沉沒或繼續往前的眾生相。
窮劇場 + 足跡 =《安娜與蘇珊》@台灣
2020/10/29(四)-10/31(六)(購票管道)
錄影觀賞/現場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