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人—太魯閣藝駐計劃IV」成果發表會,已於8月底、9月初分別在台北及花蓮順利完成。本屆研究主題「家族樹:序言」是一幅由九位花蓮大同大禮部落太魯閣族婦女集體創作的繪畫作品,不同於洋洋灑灑的策展文字論述,以這幅畫作為對外徵件的起點。9月中旬,2021年的研究主題也公布了,是部落耆老Yaya Huwat在紙上寫下的「1936年Ka Pnhiyug Prnulan Skadang」(砂卡礑教會設立於1936年)密碼般的一句話,徵求三組與之對應(或不對應亦可)的創作提案。
家族樹:序言
「森人—太魯閣藝駐計劃」2015年啟動、2016年首次發表以來,已邁入「森人IV」階段,共完成五次公開發表。1不受肺炎疫情侵擾,今年四位駐山研究員於7月進駐大同大禮部落一個月,進行《尋找家紋——刺繡女人圈》(尤可欣)、《一棵樹的內部和外部》(余曉冰)、《山.移動.食物技憶》(劉亮佑)和《太魯閣「回老家」計劃(一):思慕客》(秦政德)四件研究暨創作,8月先在台北的立方計劃空間發表,9月赴花蓮山上部落分享。
作為本屆主題的集體創作《家族樹:序言》,由部落婦女共同在畫紙上描繪生活日常與景致,概念源自2019年駐山研究員歐靜雲的創作計劃《家族樹》,當時也是邀請部落婦女在棉布上織出家園的風景與回憶。
本屆駐山研究員各自回應,如:從事纖維藝術創作的尤可欣,嘗試創造「部落女人圈」,藉由記憶分享的方式,讓部落婦女設計出自己獨特的「符號」,在相互協助下,以傳統的女性工藝完成家族紋飾。而具建築和人類學背景的劉亮佑是台東客家人,在北部求學工作十多年後決心返回花東生活,對部落婦女的飲食習慣產生好奇,透過手繪、影像、實物展陳等形式,呈現與部落生活緊密相關的植物,如馬告、野菇、玉米等料理方式和記憶故事。
余曉冰和秦政德是「森人」計劃的老同學。余曉冰是出生澳洲的馬來西亞客家裔藝術家,目前定居台北,去年駐山已在山上種下植物,希望透過和部落婦女在部落舊址「砂卡礑」規劃花園的過程,研究族人如何在山上的家中種植。秦政德原計劃在太魯閣族人遷徙至「砂卡礑」之前的舊址「思慕客」立碑,與部落青壯輩族人合作找出這條「回老家」的尋根路。
2015年發起「森人—太魯閣藝駐計劃」,陳政道希望透過藝術工作者入住部落,與當地住民共同生活一個月,探詢藝術與自然交往的新可能,也期待「透過高山原住民社群與當代藝術社群相逢、疊合與交叉實踐的過程中,思考人與自然關係的另種想像」2,因此,參與「森人」的創作者多以「駐山研究員」稱之,無論來自哪個國家、語言是否相通,他們都將與部落的接待家庭共同生活、進行駐山研究及創作發表,關係緊密。
從部落長出的藝樹/術
「『森人』是一個概念、提問,主要討論兩個重點:一是藝術在國家公園裡的展覽性,另一是部落婦女關於美的本質思考。」大同大禮部落位在太魯閣國家公園立霧山上,因至今尚未供給電力被稱為「黑暗部落」。太魯閣國家公園成立於1986年,涵蓋9.2萬公頃的土地,為了國家公園,當年政府以低價收購族人在山上的土地,並將他們遷址到立霧溪旁的現代化水泥房,僅留小部分族人住居山上,由於年輕族人大多外移,目前留在部落總人口約近百人。
2011年,時任荒野保護協會志工的陳政道,首次走訪大同大禮部落,對山上的生態環境及老頭目達道(2018年過世)的歌聲印象深刻。2015年,他帶著一米高的充氣小樹前往山上部落執行《樹之旅》計劃,引起阿香阿姨的好奇詢問,並稱讚小樹很美,她希望小樹可以留下展示給日後來訪的登山客觀賞,陳政道答應並將小樹留在山上。回台北後,竟意外收到來自部落的「回禮」:一對花蓮原產玫瑰石,感動之餘也不禁思考:一棵在藝術學校被視為俗氣的塑膠氣球樹,何以被生活在森林間的部落阿姨視為「美」?售價高昂的「天然藝品」玫瑰石被當成回應廉價塑膠樹的禮物,藝品價值與價格的判準是怎麼產生?再進一步提問:在這個不存在當代藝術的場域裡,是否可能讓藝術進駐,與自然、部落文化演繹出不同的感性?於是,從「樹之旅」變成「石與樹」的對話之旅,「森人」計劃於焉產生。
從外人的角度想像「森人」這個自發性的藝駐計劃總是浪漫,可陳政道卻很謹慎面對異文化碰觸的各種應對及權力關係。一開始尚未有和部落住民共同生活的環節,而是經歷過「森人I」雙方密切的互動及被許可在部落進行展演計劃後,3「森人II」才獲得「駐地借宿」的部落支援。「當地人很好奇同時也在觀察:這些人到底在幹嘛?我害怕藝術是以殖民的姿態進入,我希望當地人先是認同和定義我是朋友,才定位我是計劃召集人,我不是為了做計劃才跟她們交朋友,因此在過程中希望維持一種朋友交流、彼此溝通影響的狀態。」
2018年起,「森人」又多設計一個環節:駐山研究員到台北發表前,需與接待家庭做一次認真且正式的分享,「就像策展人與藝術家的對話,得全員到齊、有錄影紀錄的分享,這些討論會影響在地人和藝術家思考文化這件事,甚至是帶有批判觀點的激盪。」
打破循規的森人思維
從2019年「森人III」開始,陳政道將策展的權責交給部落婦女,「部落阿姨策展群」除了要決議研究提案和藝術家的徵選,也負責主題發想,「部落阿姨不是要去了解策展人這個職務要做什麼,而是經過幾年之後,『森人』進到她們的生活裡,她們也會產生自己的想法。」首度嘗試的「森人III」主題是「編織一條回家的路」,陳政道解釋「典故」來自族人回山上只能步行、沒有車道,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曾表示會闢一條可開車上山的道路,迄今還沒能實現,因此「一條回家路」反映的是部落長期的心願。4
2020年,當「森人IV」主題發想難產,陳政道思考:如果不是透過文字說明、而是透過畫面創作招募藝術家,是否也能成立?於是,以一幅圖畫作為策展主題宣告的新嘗試出現了。
2021年的主題源自秦政德「森人IV」的《「回老家」計畫:思慕客》,原本設定要回思慕客立「尋根碑」的行動,因部落耆老對於「回老家」的意見不一,未能取得共識而暫時擱置,「部落阿姨策展群」提議替代方案,改到現今僅剩地基的「砂卡礑教會」舊址立碑,碑文必須包含Yaya阿姨手寫的:「1936年Ka Pnhiyug Prnulan Skadang」內容才算完整。9月初,在族人和藝術家的見證下,完成教會尋根碑的豎立。
《思慕客》意外勾起的難題和解套方案擾動許多人事,「今年夏天都停在阿姨這張紙上,從上頭的訊息再展開明年的徵件。」
「策展學或當代藝術的方法學,有時在計劃中也像武器,可能會對某些人造成傷害,部落阿姨提供解套的方式,同時也帶來尷尬的處境,因為裡頭有很多可以討論思考,如族群移動、傳統領域甚至信仰:為什麼不是祖靈,而是教會?」
「我不是批判、而是去理解。在藝術同溫層討論原民信仰時,都會強化祖靈、壓低基督教,比較少人討論祖靈跟基督教如何mix,但它是事實。」
「家族樹」效應擴散中
「森人」執行至今,累積逾20組駐地藝術計劃,對當地帶來微幅的擾動,部落阿姨接待國內外的創作者,即使語言不通,溝通卻未受阻礙,5曾接受日本教育的耆老甚至可用日文與日本藝術家話當年,連自家子女都未曾聽聞之事,年輕族人逐漸正視並興起梳理部落文化的想法,而原本抱持低度參與的阿姨,也表達當接待家庭的意願,「阿姨發現,藝術家到訪有助於年輕世代用另一角度認識他們的背景,因為藝術家事前都會先做知識研究,到部落去問東問西,都有助於年輕輩回頭關注他們自己的文化。」
畢業於中興大學植物系,先後取得中興生物多樣性碩士、北藝大跨域所碩士,陳政道目前從事IT設計工作,在申請政府補助之外,一直維持著用個人薪資支持「森人」計劃的運行,自承「用奇怪的角度參加藝術圈,但這樣的平衡蠻好的」,過程中吸引文史相關專家及同好聚攏,如古道文史專家伍元和帶領「森人」子計劃「森人散步」,拜訪歷史文獻中的太魯閣現場和走讀山岳,「如果太魯閣計劃是山上的國際藝術村,『森人散步』就像藝術村的社區導覽或共學團,只不過我們是背著帳篷在山上跑。」
陳政道將「森人」訂為十年期的藝駐計劃,以緩慢、開放、溝通且貼近在地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前進。「森人」前期,陳政道曾設計邀請外地的太魯閣族後代返鄉,和藝術家一起上山走走,為此提供經費貼補的優惠,仍招不到人,「透過朋友詢問得到一個回覆:誰要回那個又髒又落後的地方?我心裡蠻難過的,我的觀點離在地人的觀點這麼大?我期待太魯閣計劃可以貼近在地,也是最大的挑戰,所以希望和阿姨一起做決定,然後計劃也能維持當代的某些批判性和視角。」
註1|「森人I」(2016)、「森人II」(2017)兩屆在台北當代藝術中心(TCAC)發表,「森人I&II」(2018)至「森人IV」(2020)三屆在立方計劃空間發表。「森人」計劃2018年受邀參加「台灣美術雙年展:野根莖」,2019年獲「台北美術獎」優選。
註2|參見「森人」官網計劃論述。
註3|「森人I」以自組登山團、頻繁返回部落的方式,與當地人建立熟悉與信任感,陳政道表示最密集曾一個月到部落三次。「森人II」才開始駐地借宿。
註4|「森人IV」劉亮佑在創作自述中亦提及,在山上工作的父母要帶食物下山回家,長期負重移動的結果,許多部落長者飽受膝蓋和脊椎病痛的折磨。
註5|「森人」計劃已執行五年,每年申請進駐的藝術家和團隊有不少外籍人士,如「森人II」四組團隊(共七人)全是外國人,有人是第一次到訪亞洲,有人至今還會透過Line與部落阿姨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