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類書寫的動力,是以各種姿勢探尋靈魂寓居之可能,那麼書寫者的責任,又往往必須恆常地與安居樂業背道而馳。在不過於損害身心健康,不過分掏空生活地基的限度下,使自己的精神長久處在「不可安居」的狀態下。
喬治.培瑞克在《空間物種》裡對於「自己的房間」,提出了一個小問題:「當我們改變某個房間內的床鋪位置,可以說這也算是換了房間嗎?」他接下來要問的是:居住在一個地方,就是佔有它嗎?從何時開始,一個地方才算真正屬於我們?在空間裡製造時間當然是一種有效的佔領策略,但培瑞克又明確指出,想望有一個永遠穩固的地方,足以作為根據地的地方,是不可能的。如此一來,空間不再理所當然,不能再被擁有,「空間是個疑問,我必須不斷地標示它,指認它;它從來不是我的,從未給予我,我必須征服它。」而人與空間的關係脆弱性便是書寫可介入之處,因時間使人有佔領空間的可能,又將使空間的穩定性被耗損殆盡。
我們固然可以透過書寫小心翼翼留住一些實在的片段;又或者,不如對時間耍個小把戲吧。以書寫拖移房間床鋪的位置,清空雜物,或者任雜物改變房間的形狀與大小,讓房間有被換掉的錯覺,讓時間以為自己必須重新來過。再回來時,你與房間的關係已經不同了。書寫真正使人自由,是因為對於邊界、限制有著清楚的視野。對我而言,寫作最自由的理想狀態是不斷劃地自限,自願進入張亦絢在《愛的不久時》描述「把自己綁起來」的情境,在精神上隻身前往陌生地,剝奪說母語的機會,讓剝奪感逼使自己從自己設下的各種限制、圈套、匱乏中逃脫,保持「逃脫的機警」,然後再一次認識、學習、拓墾語言所能抵達的邊界。
在我喜歡的小說《咖哩香腸之誕生》中,小說家烏韋.提姆設下了好幾層界線,密室中的密室,奪去男主角布列門的味覺,「那是內在的不平衡造成的」,味覺是二戰剝奪人類感官的隱喻,有人因為征戰過於綿長的前線而成為品馬鈴薯專家,有人在食物裡動手腳讓納粹軍官拉肚子,有人在戰爭結束後偶然發明了咖哩香腸,治癒了戰後蕭條荒蕪的德國的胃與心。失去味覺的逃兵布列門被留在了廚師布綠克太太的房間,她用貧瘠的食材與謊言,努力倣造各種戰前美食,使她愛的男人絲毫不察戰爭早就結束,他已經自由。戰後幾年,逃兵布列門咬下第一口咖哩香腸,廢墟與重建,甜蜜而辛辣的無政府時期,和味覺一起回來了。於我,烏韋.提姆招喚出的,不是咖哩香腸的味覺,也不是荒島一樣的27天愛情。而是某個七月傍晚,我站在柏林的小店啃咖哩香腸,在夕陽的間隙,眼前緩緩長出威廉大帝紀念教堂在二戰轟炸期間被炸到半毀的屋頂 ,「空心牙齒」(the Hole in the Tooth),他們說,沒有從重建後的柏林拔去。戰爭是真的,咖哩香腸是真的,真正的發明人卻不是布綠克。於是,當小說敘事者找到布列門躲在布綠克太太家寫的字謎紙條,最後一個字是「Novelle,小說」時,有種無法克服的巨大悲傷,就從那裡生長出來。
於是,我著迷於寫作者、藝術家在創作中建造的密室,阿加莎.克里斯蒂當然是密室女王。但也不一定要謀殺才能死人,我讀《白色旅店》、《人質朗讀會》、《貓派》、陳栢青《尖叫連線》,侯麥《春天的故事》、大衛.林區《穆荷蘭大道》 ,等等,都忍不住要起立為這些恐怖的天才密室設計師尖叫鼓掌。沒有比建造密室使一個人成為孤島,或擲入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人玩團康遊戲,能更迅速、有效地觀測空間穩定性如何被時間耗損,人類最美善又最惡劣的品質怎麼被引誘出來,關係如何建立又失衡再建立,甚至感知模式都要不可逆反的演化、變異。
那麼,現實生活中,當人類進入非自願「被綁起來」的情境呢?歷史上,權力機構不斷發放或隱或顯,暴力或非暴力,規模或大或小的界線;也有如此刻全世界跨界經歷疫病,封城,隔離禁閉,定位追蹤,健康碼,為反戴口罩公開群聚遊行,國家與國家之間具體的或象徵性封閉,又開戰。公眾利益與個體自由的矛盾被顯題化,辯論,或者根本不辯論。封閉與開放的標準重新劃定群己、內外,倫理、階級、經濟模式的疆界正在重新被描繪,人類經此一疫,「自己的房間」中的傢俱大概都不同程度地被晃動過,那還是原本的房間嗎?寫作者可以帶著訓練有素的「逃脫的機警」去涉險,在思考未定之圖中探索存在的內在距離,「拿著地圖冒險迷路,說來並不矛盾,任何經驗過搞不清方向的旅者都能瞭解」(亞蘭.米龍《未定之圖:觀空間》)。
和疫病發展幾乎同步,因論文寫作進入自我隔離的第四個月,《幼獅文藝》主編馬翊航企劃了「文友通訊」,我是第一個發信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在敘述自己暫停使用社群媒體的過程,想起了克婁代《非人》裡,屌陰囊陰唇陰道和肛門逐一消失的短篇。我是某天才突然發現,資訊共享的隔離確實有後遺症,當我對世界的認知失去了某種集體性,對人的選擇所做出的判斷,好像也就變得很不可靠。我們從何處獲得資訊,決定了我們屬於誰。就像兩片陰唇忽然被縫合的人,對於愛的理解突然就失去歸屬,變成一種密室了。至少每一次帶著荒蕪的下體凝視「做愛」這個詞,應該都會和前一次的凝視產生認知上的落差。不是離這個詞越來越遠,就是越來越近。那一次「文友通訊」,最後跨過海峽遞給了香港詩人,從疫病、下體消失的隔離,到香港對於言論、抗爭自由的限制,真相的隔離,我讀陸穎魚、黃裕邦的文字痛苦萬分。然後,想及慷慨接住我第一封訊息的張亦絢寫下的:「打破隔離完全是文學的責任」。
在這一趟像是我出發時從未想過會發生的,艱難而漫長的翻譯過程後,我擅自造了密室,邀請大家被迫自我隔離,並限定以求救信件作為媒介,勢必得構想發話對象,關係的產生與不產生都需要說明。
23封求救信最終在活動截止前的午夜,像黑洞頻率跨越時空一一降落,而我又像重新經歷一次「文友通訊」企劃那樣吃驚,感到超乎我本應得到的餽贈。讀23位高超的密室設計師如何以「逃脫的機警」破壞、改造,或者穩固了我最初設下的限制,而這些故事跨過了無數海峽,已經去到我擬題時從未想像過的彼方。如我鍾愛的〈老公的求救信〉、〈秘密〉,在有限字數裡,以拍案叫絕、懸疑而巧妙的設計,一下子在狹小的密室拓展出想像力的曲折迷宮。求救信結束的那一瞬,驚悚感才正要開始,並且長久地延續。〈Go home〉、〈病房〉在無法全力施展拳腳的空間裡,那麼快就能把完整的人物關係歷史建築起來,而站在如此豐富的時間結構前,觀看創作者如何安排人物的行動線來突破關係史,我不禁要慶幸自己安插了疫情作為阻力。當然,突破限制根本性的解決辦法:揪出兇手,也許還要靠追本溯源式的偵查。那亦是末日小說大都費心設置、隱藏的機關,逼使人物逐步揭露,推動旅程的主要動因。〈嗜睡症〉、〈嘿,未來的自己〉、〈我愛妳〉、〈給T〉、〈致新愛人ㄌ〉、〈來自時空夾縫中的求救信〉、〈予Rick and Morty的Rick〉、〈給神秘X〉,各自以令我自慚形穢的想像力,發明病因與病徵。當病因與病徵被以奇異的方式給定,反轉再反轉,甚至以不同的語言去描述去逼近;那麼,我最在意的:人在限制中被迫產生的關係,以及限制在關係中銘刻下的時間痕跡,在這些創作者手裡,竟能如此繁花盛開。這一趟腦力開發的旅程,我走得相當痛快。而當末日早於末日,死亡在日常已經發生,甚至放棄與記憶鬥爭,收信人注定不在場,寫信的意義便回到書寫自身,在落筆的當下就已經自我完成。讀〈致逝去的友情〉、〈給葉青〉、〈不會有人來的,那就好了〉、〈生日快樂,末日愉快〉、〈鳥日子〉、〈猩猩〉,我時常為那話語傳送終點空缺的位置而屏息,卻同時存有一種樂觀,一如〈不會有人來的,那就好了〉對寫信的釋義:「它是為了未來而存在的。在立下第一個字時,完整的句子已經現身;在仔細封緘時,信已經注定寄出,只是抵達,或不抵達的差異。如此或許,一旦所有人寫好了信,到時候,末日也就過去了。」最後,謝謝〈致 親愛的叮噹〉讓人在末日將臨前有笑的能力。若說有誰最適合解救人類的密室困境,那當然非時空旅人小叮噹莫屬啦。我在黑暗中,因為Nadal Fan的童心而笑出聲來。那是寫作者最珍貴的素質,真好。
評選的過程太難,甚至後悔自己給定這樣的情境,我感到這一封又一封求救信飽含的寫作技術與真心,意外為我鑿出了日光。最後,感謝國藝會理解我的糾結,願意為藝術家賞增額一名。
【藝術家賞】
(以下排序不分名次。由於團主的難以割捨,特增額錄取一名)
田榮聖(業務)
〈橡皮擦〉
親愛的兒子
這星球上的細菌原本對我們無害,但這次人類研發失敗的病菌,不只在地球上擴散,就連我也被感染了,我的時間也不多了,希望之前教你的事你都記得,現在有幾件事要交待給你。
在我平常放橡皮擦的那個抽屜,將裡頭一個寶藍色的橡皮擦,與深紫色的橡皮擦帶到陽明山的擎天崗,舉高藍色橡皮擦後,唸出「烏虛搭。斯酷尼」。你知道這句在我們星球上的意思,千萬重音不要唸錯了,唸錯地球就麻煩了。你若唸對的話,就會出現「布塔居魯」星球的傳送門,以往你都只有在睡前聽我講過那星球的樣子,這將是你第一次回到你原屬的星球,不要太興奮,不要一直看正妹,不要一直自拍。試著將我教你的語言,問問路人,去到「路米委克」研究室,並找一個「斯估安密」博士,將紫色橡皮擦拿給他看,裡頭有我的血印,他會相信你,待他將疫苗給你後,存在紫色橡皮擦裡,回到地球上到101大樓撒往空中,人類就可以得救。
但只有一件事情,絕對不能讓你媽媽發現,做為一個人類的她,可能無法接受先生、孩子都是外星人,若被她發現我騙她,她一定會叫我洗碗洗不停的,那真是太煩了。雖然我在地球上已600年,但我對這星球仍未有什麼感情,不過,我實在是放不下你的母親,她是我一生的最愛,為了不讓你媽媽有任何被感染的機會,我決定讓你回去來拯救地球,孩子,這是一封嚴肅的救命信,把握時間,不要輕忽了。
ps現在101門票只要150元,還送飲料,很划算。
ps若爸爸我來不及等疫苗回來就離世,那家裡的碗以後就麻煩你洗,先跟你說聲謝謝了。
愛你的父親 敬上
獲選理由:
疫病,末日,密室,求救,要在這幾個條件組成的情境中別開生面,科幻可能是最容易殺出血路的逃難策略。不過,最容易往往最難,前方已有諸多末日文本繪製出宏大的異星地圖,如何在限定的、短小的字數裡架構出一幅超人類世界觀?
作者厲害之處,在於他知道題目給定的諸多限制,必定使他逃出地球的裝備捉襟見肘。那麼就別貪心,乾脆「作小」,不炫技,調整「三腳四部曲」外星人與地球病毒的設定,場景選擇我們都熟悉的擎天崗,拯救末日的關鍵物品竟然是小學生的橡皮擦?活了超過六百年的外星老爸竟然還是怕老婆,怕洗碗。外星青少年是移民第二代,自然地球化得厲害,也愛看正妹,沉迷自拍。如此一來,讀者能輕易帶著自己的人類經驗,迅速對敘事者產生認同感。
但作者又不斷在既有的限制中再設下限制:敘事者將死,他有時間與能力的限制,因此他有將命運交予信任之人的急迫感。外星人父親明明可以帶著孩子輕鬆逃回母星,但偏偏在地球上找到此生摯愛,是這非常人類化的羈絆與依戀,讓外星種族逃逸路線窒礙難行,做人好難。此外,末日與外星生物,恐怕是最非日常的情境了;但在作者頻頻安插日常性的敘事裡,反而生出奇異矛盾感,特別是父親幽默近乎到荒唐的口氣,使我要把一切當兒戲,又在末尾突然宣稱「這是一封嚴肅的救命信,不要輕忽了」,彷彿因為他懂孩子,也懂你。於是,這一封充滿瑣碎細節的諄諄囑託,便一下子閃出光澤。本來在限制中逼出人性,是末日故事普遍的策略;但作者果真能妥善利用反差,在外星式笑鬧中勾引出「生而為人好像沒那麼抱歉」的希望。
因此,對我來說,〈橡皮擦〉口語化與形容詞的簡省,反而不是缺點。一方面,符合發話者與受話者的關係,生動而細密編織起人物個性。人物一旦有了個性,誰還在意「烏虛搭。斯酷尼」有沒有釋義?你會在心中跟著默念,因為你相信角色拋出的訊息。另一方面,他也恰恰展現了,好的寫作,其實是可以很省力的。
邱映寰(學生)
〈情人Z的求救信〉
給現在完成進行式的情人Y:
還記得無論分開的前或後,你始終無法理解,能將獨居適應得很好是怎麼回事嗎?
你大概在想為何我會突然寫信給你,畢竟我們那麼久沒聯繫了,假如在封城之前你藉信天翁、不知名枝葉等捎來的密語不算的話。原諒我仍像多年前那樣遲鈍。
這座城裡變成你大概會喜歡的樣子──染疫的患者似乎會變得太過恐懼於獨自一人,街上總是人聲雜沓,甚至上演某些人會被好幾個人同時扯著,拉攏或央求他跟誰一夥,讓我很難不想起五馬分屍這個詞;就連我好不容易覓得最中意的咖啡店,也總在每日開張後的十分鐘內靜謐地囤滿了人,像是等待末日降臨的最後禱會。
起初我並不受影響,但看著店家門上「拒絕單位客人」的告示逐漸充斥城市(無論你單身與否),極力排拒路人的拉扯後,他們的眼神日漸由哀傷轉為慍怒,我知道一切快要失控了。
唯一的奇蹟是,上禮拜人們驀然凝聚為封城後最大的群體,湧向政府官邸抗議多年來被壓抑的集會遊行權,畢竟只有陽光灑落時才能聚首,實在太痛苦了。那天下著暴雨,從窗外望出去是淹滿三分之二座城的傘弧。
荒謬的是,警察此際更不願捨棄他們的夜晚群聚特權,不肯撥時間巡守聚集市民的安危。所幸抗爭算是告捷,不枉我冒險衝進暈紅的街道中,塞給前線數個我用來抵住房門的堅實盾牌。
至於為何會寫信給你?大概是我快要承認想念你陪伴的那份感覺,耳鬢廝磨的氣息也好、不出聲但彼此身影座落於眼角餘光裡也好,朝對方快樂嘶吼歌唱也罷。我已經無法分辨究竟是被傳染了病毒,還是就像你說的,再怎麼獨立仍舊需要另一/幾個靈魂的鑲嵌。
可是我無法想像,若我跟染疫者一樣,最終變成只從他人眼裡建構自己、精神分裂的情況愈演愈烈,豈不是失去相伴的意義了嗎?這封信的潛逃代表你已達成挽回我的目的(儘管一半的我正用蜂蜜黏著羽毛來打造逃離的翅翼,一半的我渴望著某天衝破欲裂的房門的人是你)。可是,其他人是無辜的吧,你說我總在你眼前閃耀著光芒,然而你不明白我毋須傾城之戀的壯烈、仍能與你屬於彼此。
我想你有解藥對吧,至少偷偷在水源放點減輕症狀的藥、將情況調合至孤身和群聚之間的舒適光譜帶,是最好的了。你和基因專家朋友乾杯時的猖狂餘音,早已化為我每一次長夢的BGM。
蒐集著日出和夕陽的情人Z
獲選理由:
要讓密閉空間的界線不穩定,調整人物的時間感是很好的突擊招式。〈情人Z的求救信〉開頭就署名給「給現在完成進行式的情人Y」。「現在完成進行式」,指涉已經發生的事件,但又可能持續發生,尚未結束。因此,從過去到當下的過程仍舊處於動態,終點未定,時間的長度並不明確。但此刻當下,確實留有過去行動的刻痕、軌跡,因果齒輪嘰嘰嘎嘎作響,使得此刻當下也同時藏儲指向未來的線索。邱映寰巧妙以複雜的時態,暗示出Y與Z共享的情感歷史尚未正式成為歷史,在寫信的當下並未塵埃落定,打開了「寫信給舊情人」關係的封閉性。讀到信末,便恍然明白讀信過程的不安感,正是來自過去與現在因果齒輪持續嘎嘎作響,且未來正以晦暗的方式開展。
另外,當我以求救信作為密室破口時,其實是設想隔離禁閉最能夠直覺引起人類恐慌,是來自被迫獨身的恐懼。因此,信件可說是提供密閉者建立關係的機會。不過,當我讀〈情人Z的求救信〉之時,正巧滑過本日臉書多人轉貼的一則活動:有一個斷電斷網路的無人小島,如果成功獨自待上一個月,就可以獲得獎金。轉貼的朋友們並非擔憂挑戰太過艱困,而多驚呼這條件根本人間天堂,簡直不具挑戰性。〈情人Z的求救信〉也在這一層意義上,翻轉了禁閉的可怖感:恐怕不是基於獨身,而是關係。病毒是非正常,病態的,需要被治癒;當染上病毒的症狀反而使人渴望與人產生連結,那麼,找伴是否為人類完整自己的天性,受到了挑戰。建立關係的執念在這個情境下,反而才是異常。於是,我們得以思考群聚是有排除性的界線,有在裡面的人,也就有在外面的人,另一種非此即彼的暴力。
我想這是文學首要處理的事。寫作者要踩在是與非的模糊地帶,在非此即彼之間的溝壑游移。當染病副作用反而形成人類群聚陳抗的最大推動力時,你又很難理所當然痛恨病毒,卻同時懷疑起團結、抗爭作為人類推動社會進步的意義。在Z對Y的傾訴中,他自己也並不能替愛、相伴以及共同體的意義和危險下定論。如何在兩人一體中保有自我?又如何能分辨出繳交自我時沒有換取到什麼?這永恆的難題不可能簡單。因此,究竟Y還是Z才是罪魁禍首,便不能輕易地究責。(當然也有私心,出題者如果把自己當成在水源處下藥,意圖強迫創作者們群聚的Y,如此便能脫罪啦)
程德翔
〈給妹妹〉
給妹妹:
上新莊已經封城了,哥哥不知道下新莊的情況如何,但現在連打開窗戶對你說聲嗨都做不到,只能像這樣寫信給你。
政府「允許」我們寫一封求救信,以為這樣就能壓住恐慌,但這種情況除了下令封城的政府,還有誰能救得了我們?大家都把求救信當遺書在寫了,畢竟誰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請原諒哥哥最後一封信是寄給你,我明白你可能會很困擾,畢竟已經很久沒連繫了,事到如今,哥哥也不是厚著臉皮地想向你求救,只是希望在一切結束前能再跟你說說話,就算單方面也好。
還記得小學,為你寫的妹妹詩嗎?我在課堂上大聲唸出來,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有人說我是妹控,也有人說我根本沒有妹妹,那時候哥哥真的很難過,明明只是想向大家炫耀妹妹而已,卻連妹妹的存在都被質疑。只有你誇我寫得好,不停對我臉頰拍手,看你拍那麼開心,我也打心底覺得開心,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了。
你現在快樂嗎?還能露出像當時那麼開心的表情嗎?
雖然不知道你過得如何,但最後我想說,哥哥會努力活下去等到你回家的那一天,就算爸媽疏遠你、親友遺忘你,我也會永遠記得自己有一個妹妹。不用擔心我們能否挺過疫情,顧自己健康就好,疫情總有一天會結束,但血緣關係不是這麼容易消失的,爸媽嘴上不說,心裡一定也在等你回來。時間會解決一切,在災難結束後回家報個平安吧!
老哥
獲選理由:
我很喜歡〈給妹妹〉,因為程德翔讓出題者的自我反省機制警鈴大作。他非常敏銳地抓住了出題時,我使用「允許」寫一封求救信來描述自己對創作者發出的邀請。他拆除限制的方法,首先是從題目的地基開始搖動,指出字詞背後的意識形態,反而從形式化的開放性,凸顯真正黏著在背面的限制性,也順勢翻轉了我的位置。其實,在具有明確參與規則、獎勵辦法的創作活動中,作為唯一的命題與評選者,根本就是獨裁政權,寫作者絕對有義務用書寫來發動挑戰。
〈給妹妹〉除了揭露政府作為最有能力與責任解決疫病的機構,卻將權力用在研擬寫求救信作為人民紓困管道的荒謬性;其迷人之處,更在於節制的深情。同樣地,在非常有限,無法施展敘事拳腳的篇幅中,如何能讓讀者理解這一對兄妹的情感歷史?程德翔安排敘事者在生死未卜之際,聲明這是他最後一次寫信的機會,具有遺書的意義;那麼,妹妹對他的重要性不需要渲染,也就不證自明。不過,正因敘事者也同時預告信件的功能並非有來有往的溝通,可能是寫信者單方面發話,對照前一次公開書寫妹妹的挫敗,被妹妹穩穩接住,如今對話之不可能,則顯得更加慘烈。我想及觀看阿莫多瓦《沉默茱麗葉》的振動,是來自沒有寄送地址卻持續寫信給失蹤女兒的母親,她究竟在對誰說話?說話在此成為讓缺席者彷彿存在的一種癮。而兩人在一起時,卻又有太多懸而未決的沉默橫亙在母女關係裡,因此,她形容自己的沉默像病毒,感染了女兒。而女兒的失蹤,又何嘗不像病毒,定義了母親的一生。
不過,這封信真正可怖的是,受話對象持續缺席,唯一見證者僅他自己,父母不發一語,親戚記憶缺失,同學甚至說他根本沒有妹妹,他簡直成為災異過後人類記憶唯一繼承者,而守護記憶的人,終究是寂寞的。如果妹妹只存在於敘事者的幻想,這一封款款深情卻自言自語的類遺書,便仍是密室裡發送不出去,無限反彈回自己身上,徒勞的回音。又如果妹妹只是離家,那也早成定局,無關疫情。沒有什麼比意圖發起,卻不會有著落的願望,更使人感到痛了。
何貞儀
〈哲軒〉
哲軒:
我害怕死亡。
就像你害怕逛書店那樣。
你害怕那些名字,加註著聰明早慧,閃閃發光,像寶石一樣,他們被反覆淘洗,而我們不過是海底的沙子,比不上他們。
你總會反覆摸著那些名字,好像自己真的願意相信,自己不過是沙子一樣。
你還會逛書店嗎?即使你討厭,可是你還是在新書展示區來回踱步,像唸咒語一般背誦那些評語,我知道你希望,哪天你也被這樣,形容得不可一世,可是你又害怕,害怕自己配不上。
我想或許就像你說的:每天都只不過是昨天的複製貼上。
我們都一樣,總是,對著腦門舉起槍,卻又輕輕放下,哲軒,我其實很害怕死亡,我不知道對你而言,有什麼比死可怕嗎?
是像現在這樣,無處可以躲藏嗎?
好幾次我看著被曬燙的柏油路,我好想問你,你知不知道我們還能逃去哪?
哲軒,你會來救我嗎?
我希望你不會。
獲選理由:
這一篇是在我經歷腦內多次天人交戰後屍橫遍野,卻還是放不下的求救信。
如果出題者在限定情境中已經造好了密室,何貞儀以書寫突破重圍的路徑,是挪用、拆卸密室的建材,打造出另一種密室情境,在她的類比系統中,原有的設定也因被巧妙地抽換而化解了。因此,本來人類因病毒入侵而被物理性圈禁,寫作者要面對的難題是,當恐怖、傷害自外圍入侵,密室物理性的邊界,既能是保護,也能是限制,房中人的精神因而能透過書寫,在這似是而非的問題中反覆辯證而達到自由。
但是,在何貞儀新建的密室裡,書寫者都是圈內人,文學場域因其非物理性的邊界,模糊,不穩定,隨時能被挪動、調整、取消,使得寫作者經常性地處在到底被包括在內,還是排除在外的焦慮。於是,以書店空間作為具象化的文學圈,誰能夠被選入,誰被歸類在哪一區,誰得以被鋪在顯眼易見之處,審查機制為何?那往往是寫作者的精神密室。創作者的密室,痛苦不在被遮蔽,而在無處躲藏,自然就無處可逃。在這個情境下,書寫能否作為突圍的利器,還是吊頸的繩索?敵人面孔難以辨認,恐怖與傷害究竟是自外向內入侵,抑或由內而外爆破?一天苟活過一天,這恐怕才是真正的無路可出。
寫作的社會學運作機制,與以寫作解放精神自由,我們都經常在書寫中坐困愁城,在群體與個體的矛盾間把日常都活成末日。只是,好想問,寫信者,與信中的哲軒,你們好嗎?收到這封信,就代表著你們都還在吧。
【創作揪團練】
團主 ❚ 顏訥
團練題目 ❚ 密室裡的發聲練習
假想一種恐怖且症狀不明的病毒侵襲,政府緊急封城,突然被迫隔離禁閉,無限期禁止外出。此時,允許你寫一封求救信,你會寫給誰,又會怎麼寫?
請假擬一封求救信,以文字作為創作媒介,字數300~500字左右,最多不超過1000字。
團練時間 ❚ 2020.8/11(二) - 2020.8/20(四)
團練地點 ❚「國藝會」臉書粉絲專頁(活動現場)
發現顏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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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妻沙西米》(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