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懷海侍馬祖道一到郊外,見一群野鴨飛過。馬祖問:「那是什麼?」百丈云:「野鴨子。」馬祖再問:「到哪裡去了?」百丈答:「飛過去了。」馬祖回頭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痛而大叫,馬祖曰:「又道飛過去也。」百丈因而大悟。
——百丈懷海禪師語錄
在展覽的入口有一大片由舊衣服編織而成的布,從三樓一路延伸上四樓。在入口處的左側有一個放置在地上的螢幕,螢幕畫面中一朵朵鮮豔的花不斷的落下,同時發出咚咚的聲音。再往展場走進去,有三個螢幕。螢幕中有一個人在草坡上漫步,她有時從螢幕的下方穿出,然後又隱沒螢幕的另一端,然後好像又從另一個螢幕左上方出現。四樓有一個小閣樓一樣的房間,裡面有一個錄像的投影。一床棉被不斷變換各種形狀,像是有人在其中滾動,堆疊留下的痕跡,又像是一座變形的山。
因為這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安靜又私密,我不免俗地詢問禹琦創作的想法。她說「就是念力啦,不好意思我這樣講你不知道能不能了解,哈哈哈」,好像她也是開玩笑一樣。但是之後的半小時,我保守計算她念力又講了至少三次,所以我猜測這件事對於這個作品至關重要。可是念力是什麼呢?
行為
通常我們說的念力是一種精神改變物質的能力。譬如用念力掰彎一個湯匙,或是用念力移動物品。然而禹琦的念力不太像這樣。確實藝術家從來都是動用精神力,但是這種精神力對於物質的干預程度卻有大有小。禹琦的作品無疑不是那種直接的、誇張地改變物理現象的。因此我們必須尋找念力的另一個定義。那就是對念咒之念力。當人們念咒之時,我們並非以精神力立刻改變世界,而是透過重複性的行為達到修心、禪定或是驅逐鬼神的作用。我覺得這個定義更符合禹琦的作品。因為她也有大量重複性的行為。譬如重複的丟花,重複的堆疊棉被。即便是在戶外走動的錄像,透過循環的播送,也產生了一種儀式之感。
當代藝術稱此為「行為」,藝術家透過操演一個動作,或表現藝術家的主體性,或是純粹的製造一個獨立的事件,又或是引發觀看者思想藝術家與所處環境的關係。我們對這樣的作品並不陌生,但是禹琦這次的展覽有一些奇特之處。首先這些行為最終還是以錄像或是實體(織布)的方式來呈現,而且行為的過程不僅僅很不明顯,甚至於完全的被隱藏起來。觀眾看到的是行為的結果,或是行為在方框之內的某種轉化。這造成了一個效果,禹琦不是呈現或是紀錄一個行為,而是呈現曾經「那裡」有一個行為。
關於作品的作品
六○年代的觀念藝術攝影是一個我們可以參考的對象。藝術家如保羅.格雷厄姆(Paul Graham)、布魯斯.瑙曼(Bruse Nauman)或是道格拉斯.休伯勒(Douglas Huebler)他們或走過草坪,或在工作室裡面橫臥,或在鏡頭前面跳躍。然而他們並沒有用錄像錄下過程,他們只是拍照。藝術史家傑夫.沃爾(Jeff Wall)指稱,這些觀念藝術並不只是利用相機記錄下他們的行為,他們事實上是企圖取消「作品」的形式,因為當照片拍攝下創作,觀眾對於作品便會產生困惑,究竟作品是那些動作,還是是記錄下那些動作的照片,所以「關於作品」成為了作品。
禹琦的「作品」也是這樣。它們看起來有一些視覺的表現,譬如繽紛的織布,鮮豔的花卉,還有具有造型的棉被,但是同時觀眾又不能肯定這些視覺特徵就是作品成立的關鍵,因為在這些影像背後的過程,無論是扔花,或是織布或是堆疊棉被,似乎同樣的引人入勝(可是偏偏這樣的過程並未顯見)。如果說禹琦拍攝的是錄像,但是這些錄像也不像近年來那些散文錄像(essay video)那樣複雜,充滿了詩意的敘事與影像的語言。熟悉當代藝術的觀眾不免對此產生了疑惑,不知道要將這些作品放在哪一個藝術的類別當中。這裡產生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分類的問題,而是藝術要如何與類別所連結的框架產生關係。對於當代藝術而言,這是解讀作品的重要的途徑。我們可以沒有作品的實體,沒有媒材的語言,但是我們不能失去一個語境(框架)然後去談論作品。
重複做為事件
禹琦也意識到這件事,她說她的作品沒有那麼「歷史」,我想她說的是當代藝術當中各種脈絡性的框架與議題。我問禹琦她的作品當中,編織、花卉與房間,這些都讓人聯想到一種女性藝術家的視角。禹琦托著頭,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好像也可以這樣看,也許身為女性不自覺採取了這樣的方式。」我又問,我們是否可以從這些行為當中觀察妳的內在呢?譬如是什麼驅動妳想要走到室外,想要收集舊衣?為何妳要把這些動機都隱藏起來呢?禹琦說:「我覺得這些是無法分享的,我想要觀眾看到的就是最後的片段。」我在猜她不願意進入議題當中。但或許這也是一種女性異質書寫的策略。她既應用了策略,同時也不強調這些策略。所以任何理論的分析效用都是有限的。
最終我只能提出了「事件」,試圖以此作為理解作品的關鍵(但是為什麼我們一直要這樣做呢?)。禹琦說「好像是這樣,」她自承從以前就很關心「事件」。這似乎比起行為與作品更適合解釋眼前的展覽。可是什麼是事件呢?禹琦說:「事件就是一種不斷重複的行為,然後在這個過程中會有一種出其不意的感覺。」她在這裡說的不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大動作,譬如從二樓跳下,或是在展場狂奔。禹琦的意外是在重複觀看之後忽然產生的奇異感受,就像是念咒一樣。
彼處與此處
我們又回到了一開始,念咒是一種重複性的行為,或者說重複的行為像是一種施咒。所以這些咒語是如何造成神通的?它是修持自己的內心,或是連結到某種超越此世的境界?這幾乎是難以回答的,因為禹琦邀請你動用的是身體的,而不是視覺或是意識。她的展覽名稱本身就是三個正在進行的動作,而對於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們要如何給予一個固定的解釋?但是同時這些正在發生的事情如前所述是被記錄下來的,所以我們可以觀察它的起點跟終點,分析它們的展覽呈現的形式。於是這裡出現了彼處跟此處。
事實上禹琦的作品都具有兩個元素。她的棉被山在室內不斷的變化,但是後面窗外的美好天色,就像是一個前往它方的邀請,它與不斷在「這裡」堆疊的人與棉被形成了對比。禹琦把花從一個地方,投向了另一個地方,在快要觸碰到觀眾的時候,它們咚的一聲碰到了螢幕,然後永遠留在「那」。禹琦還說她是一個很不想外出的人,為了給自己一個外出的理由,所以錄製了這段錄像。但是即便她人在草地上了,她還是在螢幕前詭詐的安排了一個飄動的絲巾,好像她自己仍然在這裡。
藝術的時間
所以最適合描述禹琦作品的或許不是錄像、不是行為也不是雕塑,而是從此處到彼處所展露的時間。我們確實有很多表示時間的工具,如鐘錶、歷史、藝術的脈絡或是行為的過程,但是禹琦想要製造自己的時間,一方面透過花卉觸碰的聲音,透過看似線性的三個螢幕,透過重複編織的布,禹琦暗示了一種時間的跨度。但是另一方面,她讓觀看的人停留在一個不斷循環重演的片段,於是觀眾對於那個實體世界的時間之感被沖淡了,而原本被隱藏在「現實」之中小小的魔幻於是透露了出來。
結語
我想起了禪宗的公案,百丈懷海看到了一群鴨子,馬祖問看到了什麼,百丈懷海說一群鴨子。馬祖又問,到哪裡去,百丈懷海說飛過去了。馬祖於是打了百丈懷海。這段公案表現了禪宗的某種時間觀,人應該看到的是一群鴨子、一群鴨子、一群鴨子,而不是又有一群鴨子,或是鴨子飛到了別的地方。而在這次的展覽當中,禹琦說有一朵花,有一朵花,有一朵花。禹琦說有一座山,有一座山,有一座山。
「Rolling, Flowing, Climbing」蕭禹琦個展
2020/8/7-8/30 14:00-19:00( 週一休館)
良日激動所(台北市中山區民生東路2段78號3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