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牆人:薛祖杰
2020
08
20
文|洪瑞薇
12th 新人新視野:看剩人一捺一撇跨越了牆
「蒙古人」的標籤為薛祖杰帶來了自我認同的疑擾,也使得他的創作持續地往這類問題鑽探。「所以到底,牆是必要存在,還是不必要存在的?」從這個問句出發,他試著用牆說了一些話。

 

薛祖杰並不是很喜歡人家說他身上流著成吉思汗的血。

第一次聽說薛祖杰是蒙古人,還以為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碩拔的身型、細長的眼睛,確實有點蒙古男兒的味道。直到我在網路上撈到一份某某學年度的蒙語甄試及格名單,上頭大大地列了他的名字,這才發覺,或許是真有其事。

向本人求解這個身世之謎,證實的確是蒙古人無誤。可薛祖杰飄撇的臉上,閃現了一抹困窘的微笑。

牆之一:蒙古人

「從小,我就有一個很強烈的自我認同的問題。」薛祖杰的爺爺來自蒙古,1949年在時代巨濤中隨著國民政府漂蕩來台,落地生了根,從此只能遙想塞外。可他1994年出生的小孫子,自小在台灣長大,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蒙古」的地方。

薛祖杰還切切記得,小學時,某個百無聊賴的雨日,老師興沖沖提起班上有個「蒙古人」時的那份尷尬。瞬間,同學們看待他的眼光有了急轉,嘰嘰喳喳地纏著問:「所以你會射箭嗎?」「所以你會騎馬嗎?」

「那時候就覺得,ㄟ,怎麼會是這樣子的問題在等著我。其實我對於蒙古人這個身分也是很陌生的,可是對別人來說,這是很特別的一件事情,所以它就會變成說,我好像不是台灣人,我好像是蒙古人;我生活在這裡,但好像又不是。」諸如此類燒腦的大哉問,就此在小祖杰的心底萌發。

差不多就在同一個時期,他心中的創作小苗也冒出了頭。還認不了太多生字,就抓著鉛筆往筆記本裡頭寫故事,造了許多奇幻的角色和對白,雖然要到非常後來,他才曉得那樣的東西叫「劇本」。

薛祖杰於《THE WALL》排練現場。

牆之二:瘋癲與文明

後來,這個被貼上「蒙古人」標籤的小小劇作家,長成了一名憤青。上高中的日子,往往九點十點才遲遲地拎著咖啡進教室,甩了書包就上社辦去。「那時候,我心裡面有很多憤怒,那個憤怒是來自於覺得這社會不懂我們,或是社會很腐敗。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宣洩那個憤怒,所以就去參加了青年社(編校刊的社團),想說可以透過書寫……」

本來在校刊社窩得好好的,但有一旦想,「誰想要看一堆得獎的散文小說跟新詩呢?」,索性提出一項荒唐的辦雜誌大計,竟因此被趕了出去,只得轉進一牆之隔的大傳社繼續生事。融會他當年著迷的日本本格派推理小說(密室懸案,很劇場),和百老匯/好萊塢歌舞巨匠鮑伯.佛西(Bob Fosse)(充滿象徵與符號,也很劇場)種種。

「我就拍了一部片叫《雞與牛》,訪問了很多的高中生跟大學生,問他們,你覺得你的伴侶有大雞雞、有大ㄋㄟㄋㄟ是重要的嗎?現在看起來還蠻劇場的。也是蠻瘋的。」

「現在依然還是走很歪的路線我想。」

高中時從校刊社被趕到了大傳社,拍了一支歪歪的片《雞與牛》。(影片截圖,薛祖杰提供)

牆之三:演而○則導

後來的後來,薛祖杰真的有去學射箭和騎馬。不光是為了追本溯源這般宏大的理由,而是因為在台藝大戲劇系的表演課上,聽老師講起射箭和表演之間有所關聯,想藉此鍛鍊自己的專注力。

即便一直都有旺盛的創作欲,薛祖杰原本是以表演者自居的。「當導演好累喔,我一直都不想要當一個這麼累的人。不是說當演員比較輕鬆,而是覺得,那好像比較適合當時的我。」

回溯他的劇場小史,他的演出參與多有一種跨文化的特質,諸如匯集台港馬等地創作者的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阮劇團與日本「流山兒☆事務所」的跨國合製,或與EX-亞洲劇團印度導演江譚佳彥(Chongtham Jayanta Meetei)的合作,都讓他在碰撞之中「不斷地感覺到彼此文化的存在」。「對我來說,那好像是劇場某個很珍貴的地方,就是保留了那個文化性。」

在阮劇團與流山兒☆事務所跨國合製的《馬克白》中飾演殺手。(薛祖杰提供)

與EX-亞洲劇團合作《玩偶之家》。(薛祖杰提供)

這之外,就算是飾演沒有名字(或只叫A、B、C)的歌隊演員,「基本上就是跑來跑去換衣服的狀態」,他也總能在其中發掘新奇的挑戰,「有種慢慢地在把筋拉開的感覺。」我循著薛祖杰的表演履歷,挖出幾段演出錄影,花了一點力氣才找到Where's薛祖杰,就算是隱在主角背後、聚光燈所不能及的地方,他依然賣力歌舞,做足了表情。

這樣隨遇而安、喊說自己怕累的人,竟然在某次國際巡演完、脫隊遠走的長長旅行中,動了自討苦吃的念頭。

「單純就是對某件事情開始產生興趣,有思維想要分享,然後就開始了那個思維的某種辯論,最終那個東西就成為了作品。」

他為旅途中遇見的海外華人同志族群,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齣《海島九九》。他們為什麼來?他們在這邊快樂嗎?他們想過要回去嗎?非得到了海外才有辦法出櫃?這個由一連串問號啟動的作品,在愛爾蘭同志劇場藝術節和雪梨藝穗節拿到了閃亮的評價。

他重新回憶起大三演出同志抗爭經典劇作《平常心》時的那股悸動:「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我跟劇場的共鳴……,我真正感覺到,原來劇場的力量在這邊,就是我可以當一個傳遞訊息的人。」

有話想講的時候,「我願意拾起當編創的這個責任。」他說。

薛祖杰自編自導自演、描繪海外華人同志族群的《海島九九》,在愛爾蘭同志劇場藝術節與雪梨藝穗節分別拿下最佳表演呈現與評審團大獎。(薛祖杰提供)

用牆說的話

最近的這次有話想說,是起於Netflix紀錄片中一段不過一兩分鐘的畫面。那是貝魯特廢棄公寓裡的一面牆,上頭一首字跡斑駁的情詩,刻寫了1975年起那場漫長的內戰中,分屬敵對陣營的兩名狙擊手,在每日的相互掃射中,逐漸愛上對方的印記。

這一幕逼出了薛祖杰的眼淚。「超、級、浪、漫。」可他並沒有被粉紅泡泡沖昏了頭。「我覺得這裡頭有一個思辨,因為這個戰爭、因為有這個牆,所以這麼美的愛情發生了。但假設今天沒有這個牆呢?」他開始一路超展開,思索仍存在這世上的、甚至就豎立在身邊的,可見的、不可見的,各式各樣的牆。

「所以到底,牆是必要存在,還是不必要存在的?」

懷揣著這樣的疑問,他在紐約遇見了紀念「石牆暴動」(Stonewall riots)五十週年的一系列展演活動,重新回顧同志運動一路以來的破牆之舉,天啟似的,他告訴自己:「我要做一個關於牆的故事。」

就叫做《THE WALL》。故事圍繞著一個建在國界之上的詭妙家庭,就算只是到廚房取幾克麵粉,都得出示護照,老老實實辦理出入境手續。更擾人的是,這家的夫婦正在鬧離婚,小孩正在和同性搞網戀,身心障礙的百萬網紅跑來錄影做節目,還要把這內容放進美術館展覽……,層層疊疊的,難以跨越的牆。

《THE WALL》。(攝影/陳又維)

薛祖杰把他所能想到的「最無法反抗自己命運的人」,譬如同志,譬如身心障礙者,刻意地「展示」在舞台上。所有的角色一登場,就被旁人粗魯地貼上許多標籤;台詞裡滿佈著「這邊」、「那邊」、「我這邊」、「你那邊」,彷彿所有人都染上了這個口頭禪一樣;舞台上好幾座不停移來挪去的百葉窗,就如這作品的文宣裡講,「《THE WALL》是把牆上鑿出一絲縫隙,既曖昧又無法得知全貌……」

「他們怎麼看待自己的牆?當牆瓦解了——國界瓦解了,家也瓦解了,愛也瓦解了,那還剩下甚麼?」

《THE WALL》。(攝影/陳又維)

薛祖杰展示這些疑問,但沒有答案。「到後來,重點已經不在這牆破不破,而是牆底下的一些真實。我覺得真的很難說牆是不必要的,我們不斷地打破牆,就會有新的牆產生,那有沒有可能那個牆會越來越薄……。我在劇場裡展出這作品,基本上我就在創造一面牆,所以我也不是什麼高貴的人,我也只是一個,用牆說話的人而已。」

也是類似的自我詰問,讓他始終無法和他的父祖輩一樣充滿傲氣,「覺得成吉思汗很屌,曾經統治了全世界。可是我會覺得,他執政時也殺了很多人,也實施某些種族隔離政策……但我也知道,當時他做為一國之主,可能必須得這樣……」

這麼多年以後,依然持續被認同問題所纏擾。「這就是為什麼我在我的作品裡面會一直談到文化認同、性別認同、性向認同……」

《THE WALL》。(攝影/陳又維)

          而居

薛祖杰現身的時候一派瀟灑,輕鬆到像是只是路過來打打招呼,而不是來接受訪問的。以至於我在採訪臨了,才注意到他還拖來了一卡行李箱。

問他裡頭裝了什麼?他大方地嘩啦啦傾箱而出,在大桌子上堆起了兩座山:小座的,一落書,是他為《THE WALL》做的閱讀功課,大座的,一疊衣物,是他為採訪攝影準備的各式單品。「你該不會準備了八套吧?」「差不多喔。」大雄的背後,原來是小杉。

薛祖杰為《THE WALL》所做的(其中一些)閱讀功課。

問薛祖杰之後想要幹嘛,他說一直對服裝設計感興趣,前陣子也開始參演HBO的影集,「也不一定要做劇場。」搶在我大驚小怪之前,他趕緊解釋:「根據兩廳院的報表,劇場觀眾主要是某年齡層的女性,那如果我想要接觸不一樣的族群,我可能需要不同的媒介,所以純粹就只是我想要跟不一樣的人說話。」

「我其實很怕被定型。」唯一確定的是,「希望可以一直有好奇心想要認識這個世界。」

這一點大概還是跟他的遊牧民族祖先有點像的。

 

薛祖杰
台灣烏來人。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畢業後投入劇場表演、導演編創。擅長與多種藝術、文化進行跨界合作與創作。創作題材多圍繞於人和人之間無法言說之情感和人生幻想中的困頓美好。

 

12th新人新視野
王宇光《捺撇》× 陳品蓉《剩人》× 薛祖杰《THE WALL》
2020/5/8-10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因受疫情影響不對外開放,僅做封閉式演出)

公共電視「公視表演廳」播映資訊
2020/9/19(六)23:00 公視主頻道
2020/10/4(日)10:00、22:00 公視3台
2020/9/19(六)23:00–9/26(六)22:59 「公視+」影音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