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鏘玫瑰:陳品蓉
2020
08
20
文|桂尚琳
12th 新人新視野:看剩人一捺一撇跨越了牆
陳品蓉關心「人被困住了」這樣的主題,懼怕絕對的她,在創作上除了堅持「必須從生活而來」,沒有一定要怎樣,東抓西湊而來的超乎想像的組合,就像是意外美味的西滷肉一樣。

 

不是劇場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劇場
——陳品蓉

台南出身的陳品蓉,小的時候並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踏上藝術創作這條路,因為職業欄上根本沒有這個選項,而對於期許自己未來可以經世濟民的她,「藝術家」也並非實踐這個理想的職業首選。

會踏上劇場創作的道路,起因來自於品蓉大學畢業後在畫廊的工作。她從這份工作血淋淋的商業面中發現,她不只是想靠近藝術,她想創作藝術。於是她進入北藝大劇場藝術創作所導演組,從零開始,面對自己陌生且不熟悉的世界,不斷衝撞,一步一步建立起劇場的語彙與知識,培養出自己的觀點,嘗試在自己的作品中,一點一點實驗/實踐她對人與社會之間關係的想像。

陳品蓉編導,瘋戲樂工作室《不然少女》。(陳品蓉提供)

北藝大畢業後,品蓉參與了幾個作品,包括阮劇團劇本農場的《食用人間》、原創中文音樂劇《家.書》、即興創作《無聊》、以及瘋戲樂工作室的《不然少女》,一切顯得順遂。直到一個創作計畫被迫流產的傷口,讓她緩下了創作,2018年,她在做完瘋戲樂工作室的《不然少女I》之後,決定給自己兩年的空檔年(gap year),遠赴歐洲遊歷,看看別人的劇場在做什麼,同時專心跟自己對話,挖掘自己身為創作者的獨特聲音。

談起這兩年為自己帶來了什麼,品蓉說:「我在歐洲看了非常多作品,好看的、不好看的。最後得到一個結論是:台灣劇場一點都不輸。可能我們的表演藝術在成本、資源或是歷史上,都不夠有優勢,看戲這件事也還沒成為庶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們的創意、演員能力、創作者的思維,一點都不輸。我在歐洲並沒有大開眼界,沒有從野蠻人變成文明人,而是我理解了台灣特殊的人文地理關係,還有殖民文化的複合性,讓我們的藝術創作得以走得前衛。理解到這件事後,我就開始想要跟台灣的觀眾對話。」

2018年,陳品蓉給自己gap year,在歐洲到處遊歷。(陳品蓉提供)

關注「被困住的人」

這種要跟台灣觀眾對話的渴望,讓品蓉嘗試從自身的生命現狀中,挖掘出需要被回答的問題。若感到某些問題需要她代為發聲,這些問題就會成為她的創作題材。在這樣的脈絡中,品蓉發現自己以討論「人被困住了」的主題為樂。她發現人總是在為當下的困頓尋找出口,但有趣的是,等到脫離了這個困頓,人又會因為想要前進而迎來全新的困頓,生命就是這樣不斷的繞圈。

這是一個具有普世性的題材,但在處理這種題材的時候,品蓉有其原則:她懼怕「絕對」,也不喜歡「因為這個角色做了×××,所以他接下來的發展一定是○○○」的邏輯。她拒絕成為貼標籤的人,也極力避免擷取別人片面的生命狀態,樣板化的放在角色身上,刻劃成社會大眾對這類人的刻板印象。品蓉在乎的,是如何在一片社會集錦中,讓每個個體展現他獨有的美麗狀態;在廣大的眾生相中,將角色做深。

陳品蓉編導,《剩人》,2020新人新視野。(攝影/陳又維)

但為什麼選擇劇場作為承載作品的媒介呢?對品蓉來說,劇場獨特的魅力有二:「包容性」與「在場性」。「包容性」指的是,劇場表演可以含括表演、舞蹈、擊樂、歌唱、影像等各種你想得到的元素。這些元素的選擇沒有絕對的好或不好,端看創作者如何運用,讓這些元素激發作品的潛力。另一方面,劇場的「在場性」,把表演者與觀者放置在同一個時空,觀者同時也是這個作品的一部分。這個共享時空的特性,讓「溝通」得以在現場立即發生,這正是品蓉最想透過劇場創作實踐的:與社會對話。

綜觀品蓉過去到現在的作品,「人」一直是她創作離不開的核心。不管是北藝大時期的作品、畢業後與瘋戲樂合作的《不然少女》,以及在歐洲遊歷一年後回台創作、獲選本屆新人新視野的《剩人》,她在創作的過程中,總不斷叩問作品中這些角色的獨特性在哪裡?並從時空的脈絡中,羅列搜捕出能襯托這種獨特性的素材,將其編織成劇場作品。這個特色,在《剩人》中尤其重要。

透過《剩人》,陳品蓉描摹社會中隨處可見、卻被我們輕忽的人的生命樣貌。(攝影/陳又維)

何為人?何以剩?

《剩人》的架構最早來自《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這部皮蘭德婁的經典,透過六個如幽靈般的角色,和一批扮演他們的劇場演員,來辯證何謂「真實」。《剩人》則抽掉了這個對真實的辯證,將焦點回到角色身上。品蓉在思考,若文學性的角色真的是永恆的,如果這些劇中人來到台灣投胎到她身邊,會變成什麼樣子?她開始觀察身邊周遭真實存在的人,漸漸的,這個作品中出現了一個退休後找不到生命重心的中老年男子、一個在台灣浮浮沉沉的越南太太、一個從國外留學回來在台灣就業的年輕男性、一個日復一日的乖乖上班族、以及一個過氣的酒店公關。

透過這個作品,觀眾有機會去看到我們社會中隨處可見、卻被我們輕忽的人的生命樣貌,他們荒謬跟滑稽的地方;以及就算是這樣看似刻板的人,也有他不為人知的一面的這件事。「沒有好人與壞人,大家只是對生命做出一個選擇,因為我們必須要生存。」

除了「人」,《剩人》要探討的另一個關鍵就是「剩」。在作品裡面,人跟社會永遠有一個結構的關係,人在哪個階級,生命就會有某個特殊的樣貌。《剩人》裡角色的共通點,就在於他們都感覺自己的生命價值好像被社會抽掉了,導致他們的人生失落困頓。而那是什麼?這個工業化後的社會結構,把人的什麼東西給拿走了?而剩下的又是什麼?

《剩人》探問:我們所身處的這個社會結構,把人的什麼給拿走了?又剩下什麼?(攝影/陳又維)

角色中,與品蓉連結最深的,是一個叫陳氏秋紅的越南籍配偶。「這個女人跟我在歐洲時的感受有一點關聯。在歐洲我認知到,我無論如何就是一個黃皮膚、黑頭髮的女人,那就是本質的我。在歐洲的時候我是閉鎖狀態,去的時候我什麼德文都不會講,我連我自己是誰、我的國家是什麼樣子,這種基本的狀態都講不好。那個時候我開始想,在我們台灣的那些外籍配偶、外籍移工、新住民,他們在哪裡?他們的聲音是什麼?他們在想什麼?於是這個角色就這樣降生在《剩人》這個作品裡。我想聽聽她的聲音,因為她是我們社會的一部分。」

「西滷肉」式的創作

品蓉是個需要也擅長聆聽的創作者,這點可以從她與演員工作的過程中一窺端倪。在創作的過程中,品蓉總是得在看到演員之後才工作劇本。當人齊了,就開始不斷溝通、聊天、嘗試不同可能。「這次排練的過程,有演員、舞者、擊樂家,我們會試著幫彼此做點什麼。當一群人在聊些什麼的時候,另一個人就在別的地方做些什麼。而當這些東西集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成為所謂的劇本。所以《剩人》這個作品,是跟每一個在作品中演出的元素與表演者有關。」燈光設計藍靖婷以「西滷肉」來形容品蓉作品給人的感覺,她的創作就像是這道菜一樣,東抓一個元素、西抓一個元素,都是一些超乎平常想像的組合,合起來賣相不是特別漂亮,但實際品嚐之後,「咦?還滿好吃的。」

《剩人》的工作夥伴形容陳品蓉的創作好似「西滷肉」,超乎平常想像的組合,創造了意料之外的美味。(攝影/陳又維)

聊起未來的創作,品蓉說:「未來的作品,必須從生活而來。我是個很需要和人連結的創作者,哪怕只是路邊的阿嬤看完作品說:『啊恁這到底係咧演啥』都好。」所以在創作與工作的罅隙中,品蓉沒事就會在大稻埕的工作室外面澆花、繞街、東看西看,讓生活給她靈感。同時品蓉也認為,「台灣的表演藝術還可以找到很多跟觀眾對話的空間,除了在黑盒子的範疇裡,在黑盒子之外還有很多可能。此時此刻我們的市場還不夠大,但不可以因為這樣就不做了,因為你不做了,市場只會更小。所以你必須做下去,然後跟觀眾對話,它才會成為文化的一部分。」

連結現實與浪漫的創作者

喜歡瑜伽、爬山、騎腳踏車和運動,常常提著貌似雞湯桶的兩公升水壺走來走去,甚至對麵包非常有研究……身上帶著非常多衝突元素,言談間還隱含著一絲黑色幽默的品蓉,對自己、對作品都不設限。沒有一定要怎樣、沒有一定要被喜歡、沒有一定要出名、也沒有一定要符合大家的口味。如同她在訪談中所說的:「我在學校聽過一句話:『劇場並不需要你,是你需要劇場。』是我需要劇場,我想透過劇場跟社會對話。」

陳品蓉對創作不設限,沒有一定要怎樣,唯有「必須從生活而來」。

眼神堅定的她,宛若一朵「鏗鏘玫瑰」——鏗鏘,是她對做劇場的堅持,以及她總是擲地有聲的論述;玫瑰,是她即便充滿疑問,卻依然在劇場這條路上行走的浪漫。沒有一定要怎樣,她只是一直在這裡,在即使沒有演出就一片黑暗的舞台上,鏗鏘地發聲,穩健地綻放。

 

陳品蓉
台南出生的台灣人,半輩子在北漂。台大中文及政治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劇創所導演組畢業。現為自由創作者,專事編劇導演,熱愛與不同領域的人一起工作,探索宇宙,共事夥伴除了演員及設計者,也包括舞者、音樂家、新媒體創作者等。

 

12th新人新視野
王宇光《捺撇》× 陳品蓉《剩人》× 薛祖杰《THE WALL》
2020/5/8-10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因受疫情影響不對外開放,僅做封閉式演出)

公共電視「公視表演廳」播映資訊
2020/9/19(六)23:00 公視主頻道
2020/10/4(日)10:00、22:00 公視3台
2020/9/19(六)23:00–9/26(六)22:59 「公視+」影音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