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訪問和認識王宇光的過程中,總是感覺到「時間」對這個人及其創作的重要性。他似有不畏等待的特質,甚至是相信等待的過程本身,讓他得以享受等待中時間的流逝與經驗,並且靜靜欣賞因時間沖刷帶來的痕跡。
從自然中學習 轉化到身體
要談王宇光的創作,想先從他的興趣——釣魚說起。講起釣魚,他炯炯發光的眼神比起談創作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有趣的是,他的創作取徑和質地,又與釣魚息息相關。
從國中開始釣魚,王宇光因為看Z頻道的釣魚節目覺得:「太酷了!」而後他持續對釣魚著迷,「我在做我不知道的事情,浪漫地說,是面對另外一個生命的過程。魚有牠的選擇、習性、思考方式、喜好,我想要進到那個世界去找到魚,不是得到牠。我不是為了帶魚去釣,而是我怎麼在過程中去調整、思考判斷、改變,最後達到那個目標。」他真正著迷的是,去感受和判斷那時刻都在變化的海和另一個生命,察覺自己如何應對。
為了釣魚,入山林、在海中間的礁石上,他有一次次被自然擊潰的經驗。曾經有一次在臨暗的哈盆古道,山裡的樹都非常高,四周望去無路,只剩下聲音能幫助辨別方向。他開始越來越緊張,但嘗試在那樣高張力的緊張狀態下,讓自己安靜下來,他記得,「在轉變的那一刻,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一股能量,可以感受到風在山裡面吹,樹葉摩擦的聲音,晚上的鳥還是叫,時間的流動在那一刻變得非常緩慢,每一個感受都真實存在在身體、皮膚、呼吸間。」隨著每次進入自然,他不斷體會到人的自大及渺小,應該更謙卑,更小心翼翼地去走每一步,做每一個判斷、選擇。
王宇光近年發展的「動物身體舞蹈系統」其實是這麼來的。大自然對他而言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與生命經驗的連結,讓他想試著把這樣的能量轉化到身體裡面。從初期發展時純粹的模仿,到參與三缺一劇團的動物轉化工作坊之後,認識到將情緒與動物身體連結的可能,他希望動物身體舞蹈系統可以不只發展動物身體,也能納入樹木、海洋等,並在長時間中,緩慢而無形的持續發展。
時間累積的智慧型身體
從王宇光2017年作品《亞馬遜茉莉》中的動物身體,到2019年在松菸LAB新主藝創作的《馴順的我們》中攀岩的裝置與暗示,都滿直觀地能夠看出自然在他創作中的刻痕。但自然帶給他的不僅於此。
「我很迷戀討海人的生活經驗。」王宇光記得有次朋友教他開船,要他用身體感覺浪從哪裡推,舵要往哪裡帶。他心想:「哇賽,他在跟我講身體耶!」從某個山頭開始觀察,從大方向調整到小方向,「很不精準但是好美。」他說,開船時用身體感覺頻率、速度,聽聲音,感覺能量,這是用經驗和時間換來的「智慧型身體」,而我們絕對有這樣的能力。
2019年在寶藏巖駐村,王宇光舉辦一個「智慧型身體」身體知覺工作坊,嘗試讓參與工作坊的人在將近三個鐘頭裡閉著眼睛,去到空間中不同地方,探索彼此的身體。他好奇剝奪視覺後,不需要在意他人眼光,也不需要先從觀看開始認識別人,會不會有什麼不同?單純用身體和其他知覺去相互認識時,「我們還會有一樣的見解或批判嗎?有沒有可能這才是很真實的那個人或你自己?」一如他2018年在嘉義新舞風的作品《無臉蝸牛》,慢慢碎裂舞者的石膏面具以看見真實的臉,這個工作坊也在探究身體的誠實、脆弱與透明。
智慧型身體也常出現在我們生活的街道上。王宇光說到一個在嘉義的經驗:「看到一個賣烤玉米的老阿婆,身體已經彎曲弓背到很低,因為烤爐對她來說有點過低,長時間工作下她的背變成這個樣子,非常非常拱。對我來說那樣的身體是非常美的,因為是經過時間和次數的累積,換來的好用的身體。」
王宇光也曾在印尼山裡遇見一個人,每天用左側背著比身體大四五倍的稻草走三小時路程,一天兩到三趟,使得他左肩比右肩大非常多,是有點變形的身體樣態。王宇光也覺得這樣的身體很美,因為那是他需要的。「到底我們需要和想要的身體是什麼?是不是衝突的?還是可以是和諧的?」他問。
這也是他與創作夥伴、伴侶李尹櫻2019年成立「微光製造」後,持續推展素人工作坊的緣由,他們喜歡沒有受過訓練的身體,促成一個讓大家更認識並能夠以另一個角度欣賞自己身體的契機。他舉例說到,樂齡的阿公阿嬤們常覺得自己老了,身體不好使,「可是他們不應該也不需要像年輕人一樣。有沒有可能有一種身體的美是年輕人沒有的?是時間換來的?」他希望透過素人工作坊的交流對話,可以讓樂齡長輩不用再說他們以前年輕的時候怎樣,而是喜歡現在的自己。
身體與城市、與人的關係
如何喜歡大自然,終究多數時間還是在城市裡。王宇光的創作中也不乏對城市的觀察。在一次訪談中他提及:「有一次我搭手扶梯時抬頭往上看,發現前面一整排的人都低著頭滑手機,造成一種很有秩序的身體樣貌,而且從我的角度看上去,每一個人都沒有頭。」那一刻他覺得這些沒有頭的身體,很規矩地聽著廣播訊息,搭著扶手、腳站穩,被輸送帶送到這城市的許多地方。
他開始思索頭、臉之於當代的意義,社群媒體上的大頭照是每個人希望自己如何被看待的符號,「會不會在某一些時刻,其實我忘記我自己現在的樣子,身而為人到底長什麼樣子?」這是《無臉蝸牛》的創作由來。
對自然的愛好形成王宇光的個人與創作特質,他的創作主要軸線和視線則常望向政治、社會、歷史與人的關係,無論是前述的身體知覺工作坊,或過去的作品《馴順的我們》、為臺北藝術大學研究所編舞的《煙霧裡的人民》,以及與音樂人謝銘祐合作,在淡水環境藝術節導覽的《任務1884》等作品都展現了他這些方面的關懷。然而「關係」可以談世界、談國家政治,也可以從最基礎的,與自己、與伴侶談起。
今年最終沒能現場公開演出的新人新視野作品《捺撇》,便是一支希望透過夫妻共舞、二人關係探問各種關係的作品,或許是男人跟女人的關係、作品跟觀眾的關係,或者文化跟文化的關係、政治的關係、城市跟自然等關係。
王宇光說:「一撇一捺這兩個直線條其實是需要支撐,才有辦法成為一個立面。關係某部分的價值或重要性,是不是因為彼此而存在?其實是得從『我們』裡面,回過頭來認識我、成立我。」他想從相對絕對的文字,進入具有更大想像空間的身體,逐漸模糊訊息。「透過我們的關係,拉出各種不同的關係的軸線,來解構關係本身。」
舞作中有一大張宣紙,吸收並傳遞著從舞者身上流下的墨水。王宇光說,因為墨水可以在宣紙上渲染,可以期待經過一段時間後,墨在宣紙上發生的變化。「這樣的說法是不是太浪漫?」他問。
在自由不羈與謹慎之間
訪問那時,王宇光剛結束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的「流浪者計畫」回到台灣不久。他寫了一個到印尼垂釣和他體重相當的魚種「浪人鰺」的計畫,想面對生命,向大海學習。到日惹後,他四處探聽浪人鰺的消息,總是得到「印尼正值雨季,天氣很不穩定」的回覆。他告訴自己:不論如何就去吧,去你不知道的地方,做你不知道的事。經歷許多身體的痛楚和不適應,也沒有放棄。一面透過「流浪者計畫」歸零重整,一面在被這趟旅程重重地搖晃後重回創作現場,面向未來。「好像也沒有一定要依照現在的樣貌過下去。」一時間還來不及沉澱,但似乎有了什麼不同。
訪問過程中,王宇光說:「自然對於我有一種自由跟不受拘束的嚮往。」同時,又能感受到他在自然中學習到的觀察、謙遜與小心判斷。要問宣紙與墨水的說法是否浪漫?我想是吧,模糊曖昧也理智,一如各種關係的難以言說,又或他在大自然中的體悟,對時間和等待的意會,他與自然的關係。在奔放與框架之間,在不羈與謹慎之間。
王宇光
舞蹈工作者。探究人與城市的疏離,關注環境中身體的演化,近期嘗試運用不同介質解構舞蹈,對當代社會提問。持續發展素人/樂齡舞蹈計畫與身體知覺工作坊。
12th新人新視野
王宇光《捺撇》× 陳品蓉《剩人》× 薛祖杰《THE WALL》
2020/5/8-10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因受疫情影響不對外開放,僅做封閉式演出)
公共電視「公視表演廳」播映資訊
2020/9/19(六)23:00 公視主頻道
2020/10/4(日)10:00、22:00 公視3台
2020/9/19(六)23:00–9/26(六)22:59 「公視+」影音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