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現時有無共的身份,甚至連名字攏無共款。佇律法上,咱根底著是生份人。
——林羿綺《雙生》
林羿綺個展「越洋信使」的第一件展品,是一幅電繡製作的《金門何氏家族東亞遷徙圖》,像是登場人物眾多的偵探小說,在正式進入劇情之前,讀者須先具備角色背景的基本理解:於本展登場的家族三代橫跨百年,他們從金門出發,橫渡南洋一路顛簸輾轉、分散各地,落腳在台灣、新加坡、印尼邦加島和雅加達。
接下來,就正式進入林羿綺飄洋過海尋親和她敘述的家族故事。
到底是啥物將咱拆開的?
2018年,林羿綺前往印尼雅加達和邦加島,拜訪舅公家族和他們經營的咖啡工廠,這段探親過程的影像經拆解重組之後,加上舊書信、口述記憶和四種語言的混雜交織,構成創作計畫《信使 I:返向漂流與南洋彼岸》(2018)的骨架,這件作品獲得該年「台北美術獎」優選。
2019年,林羿綺再前往新加坡,憑著四、五十年前來自「中峇魯社區」、字跡早已模糊的寄信地址,找尋很久之前前往新加坡謀生、自己未曾謀面的外曾祖父一脈。中峇魯社區是新加坡最早的公共組屋,而今是一棟棟潔白、規格化的現代建築。林羿綺鼓起勇氣挨家挨戶敲門,詢問每一扇門後方的主人,是否認識書信的署名人?這次尋親之旅拍攝的畫面,在《信使 II:永恆漫遊與熱帶追尋》(2020)影像裝置中呈現。
無論是印尼或新加坡,林羿綺尋找的都是祖母的親人、即父親的母系家人。為躲避炮彈轟炸,在邊境管制的情況下,1958年,林羿綺的祖母何月含隨軍機從金門來台,由於祖父是國民黨情報員,祖母是以軍眷的身分被安頓在中和的壽德新村,這裡是林羿綺生長的地方,和外曾祖母、祖母和父親在此生活,而今僅剩祖母和她相依。
祖母的兄長何開文(林羿綺的舅公)為躲避戰亂徵兵,1945年自金門後浦港出發,先到廈門港,再搭船前往新加坡,輾轉到印尼邦加島,現定居雅加達。因為戰亂,何氏兄妹自此分離,在異鄉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只能透過書信和越洋電話傳遞思念之情,儘管書信是由當地會寫中文字的信使代筆,在台語、中文語言轉換的過程中不免有些錯譯,和對陌生國度的誤解想像,但信中字句真誠、溢於言表。到了第二代、第三代,雖然是不同的國籍、說著不同語言、法律上的「生份人」(陌生人),當年的舊家書彷彿臍帶般緊繫著血親關係不離散。
「家族的分散,都是東亞政治脈絡下出現的歷史事件造成的。」鳳甲美術館策展人葉佳蓉策劃的「越洋信使」個展,林羿綺以祖母家族三代的離散故事為基礎,一方面梳理家族遷徙的私歷史,另一方面,透過私歷史來對應全球化之下,由於經濟條件、戰亂等因素,致使族群遷徙形成東亞移民版圖的變化。
林羿綺的舅公有九個子女,現在已經到了第三代,「小時候看他們寄來的照片,華裔面孔的成員、居家的擺設,過年也有新春賀年的佈置,感覺跟我們沒太大差異。2018年我到印尼,才知道原來印尼是很多種族的國家,且以穆斯林居多,這跟我記憶中的華裔家族文化有很巨大的差異」,即使在台灣媒體的呈現上被「華裔化」的新加坡,也是種族多元的國家,這樣的差異感形成《信使 I》的問題意識:「移民的親人們如何在東南亞異文化下生活、生根,並找尋自己的定位?」
語言的隔閡是最顯著的差異,如同《信使 II》收錄中峇魯社區的華裔家庭,可藉由他們對話的語言區分出世代,在《信使 I》當中,林羿綺也以閩南語、印尼語、中文、英文四種語言的切換,凸顯移民世代對母體文化認同的差異。除此之外,印尼政府規定華裔不能使用華人姓氏,林羿綺舅公九個孩子的姓氏各不相同,「完全看不出是一家人」,「他們私下也會取華人姓名和英文名字,用什麼名字就回到什麼身分,姓氏、名字只是代號。」
異國雙生,再也沒有共同的語言
林羿綺在作品中引述一段「三姑」(金門對靈媒的稱呼)的預言:祖母年輕時被踩到地雷的同伴波及,家中長輩擔心日後是否會不良於行,因而向三姑請教。「金門人認為,每個人在地底有一朵代表自己的花,三姑可以去地底看花的生長狀況,然後預言這個人的未來。三姑告訴老人家,孩子的腳沒事,但是這個家族會散居各地、逐漸消失在這個島上。祖母告訴我這段預言,我覺得家族的命運好像早就被寫好的劇本一樣。」《雙生》(2020)便以這段預言作為主敘事線。
接續「信使計畫」創作的《雙生》,混合了歷史劇與劇場形式,透過三個演員一飾兩角的「雙生子」概念,演出何家三代漂流異鄉的境遇,林羿綺自己扮演懸絲傀儡的操偶師,操演一對異國雙生女孩的戲偶,如說書人般的述說家族遷徙的歷史。
《雙生》劇情從1936年金門浦邊一對兄妹「文、月」的對話開始,透過「文」害怕日軍到金門抓男丁從軍的擔憂,鋪陳出接連的戰亂,導致金門青年外移的背景。1945年,初來乍到印尼邦加島的「文」遇上印尼獨立建國,延伸出廿世紀東亞去殖民獨立浪潮的大歷史。1949年,金門變成戰地前線,為躲避國共內戰,留在家鄉的「月」1958年來到台灣,身處異地的兄妹透過寫信所,將一封封傳遞思念的書信寄給對方。時序進入1970年代,第二代的阿明、阿欽以觀光名義返回金門,兩人已分屬不同的國籍。1980年代,第三代同年出生、同是女孩的巧合,讓兩個家族相連相生卻註定分離的命運,在相異的國度延續生根,而「文、月」離鄉時各自攜帶的鱟殼標本1,不只是思鄉的憑藉,也是「自己從哪裡來」的血緣象徵。
林羿綺在《雙生》中細膩處理語言的轉換:從第一代對話的金門腔閩南語,兩地寫信所寫的卻是中文書信,第二代以閩南語對話,但與第三代的溝通則分別是中文和印尼語,到第三代的雙生小女孩各自中文、印尼語為主要語言,但彼此間的互動卻是第三國語言的英語,誠如片中口白:「異國雙生,卻再也沒有共同的語言」的世代處境。
雙生子的靈感則源自家族老照片。林羿綺說到:「舅公跟祖母年紀相近,小時候常被當成龍鳳胎一起拍照,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我父親和印尼的伯父,他們同一年生、身高和身材差不多,只要碰面就會兩人並排合照,我和印尼的表妹也是同年生,也會被擺在一起拍出雙胞胎的感覺,好像我們是同一個人、共有靈魂,但生長在不同國家。」
說台語的外省人
從以左營眷村拆遷為文本的《復興夢》(2013)、《餘燼三部曲 II:盛宴》(2014)起,林羿綺的創作一步步由外而內、透過挖掘自身特殊的身世背景,探究東亞政治劇烈轉變之際,身處歷史漩渦裡的個人,如何面對身分的更迭和認同的建立。
2011年,林羿綺看到自小生長的眷村被剷平,心生「家不見了」的失落感,這份遺憾在行經左營眷村時再度被勾起。當時左營眷村也面臨拆遷的命運,林羿綺決定進駐,直到復興新村拆除約五年的時間裡,完成眷村的影像紀錄以及眷村系列的創作,這個過程,彷彿也是她與「眷村」告別的漫長儀式。
「眷村有很重的移民感,儘管是從中國大陸來的。我祖母也覺得來台灣是移民」,來自金門的林羿綺一家是眷村裡「說台語的外省人」,「我們家在眷村被當成外人,走出眷村又被說是國民黨人」,無論裡外都是非我族的尷尬與邊緣,林羿綺的父親因此「很抵抗國民黨」。
身為獨生女,林羿綺與父親的情感深厚,《父域安魂曲》(2017)、《雙生》均觸及父女相處的往事。在《父域安魂曲》中,林羿綺頭戴象徵亡父頭骨的面具,藉由自己的身體演繹父親在世時,焚燒國旗、砸毀祖先牌位等抵抗社會、放浪不羈的行徑;《雙生》則重現童年陪伴父親做汽油彈的黑色記憶,「雖然負面,對我來說卻很溫暖,他教我要勇於抵抗。」
林羿綺在《雙生》裡,也對照了印尼第三代的處境。曾經歷過排華事件的慘況,印尼的伯父囑咐表妹:「如果有人要欺負你,要懂得躲起來。」林羿綺的表妹在雅加達出生、講印尼話並接受當地教育,「還要小心翼翼地生活,這感覺很衝突。」
拜社群軟體發達所賜,而今國際通訊比起過去書信時代更為便利,林羿綺與印尼的親戚互動密切,「在台灣,只有我跟祖母;在海外,我有一大群家人。」2019年,林羿綺受邀參加「日惹雙年展台灣館」,在前往雅加達的班機上,林羿綺發覺自己竟和身旁的移工一樣「也有雀躍返鄉的感覺」,「雅加達是舅公家族的異鄉,卻讓我有種另一個家鄉的懷念感,這和他們在當地小心翼翼的生活很矛盾。」
我們要往哪裡去?
長期以來,台灣社會討論主體與身分認同的主流觀點,多半是「本島」視角,鮮少探討「離島」的特殊處境,彷彿作為軍事前哨就已是定位的全貌,然而,這只是20世紀受戰亂影響的金門。
回溯金門16、17世紀便有出洋的紀錄,19世紀更有幾波海外移民潮,金門人的足跡遍及東北亞、東南亞甚至橫跨大西洋,「造就了金門在早期全球化底下走得非常快的節點。」近年,金門複雜的認同議題受到較多的討論。2
林羿綺的《信使 I》為觀看東南亞的視角另闢蹊徑:在經濟、移工、南向政策等議題之外,金門與東南亞還存在著移民的血緣關係。只不過,金門的文史資料僅記錄出洋者去東南亞,「但在地的生活和離散的身分認同,無法再詳細得知」,因此,林羿綺試圖在「越洋信使」當中彌補這些許空白。
透過影像創作,林羿綺有如靈媒,通過自己的身體承接家族的靈魂與記憶,同時也嘗試釐清自身的認同課題:「我從哪裡來?為什麼家族會經歷這些事情?為什麼幼年生長的環境是這樣?我繼承的長輩記憶又是什麼?這些作品,都是從疑問開始。」
註1|全世界的鱟有四類,其中「中國鱟」分佈在日本、中國東南沿岸、台灣和越南、菲律賓、印尼等地。台灣西部曾有鱟的蹤跡,而今只有金門可見並受到保護。過去金門人會食用鱟肉,鱟殼做鎮宅裝飾用。民間俚語云,成年公鱟母鱟都是成對出現,因此捉鱟必須捉一對,若只捉一隻會霉運纏身。
註2|江柏煒,〈離而不散?金門的地緣政治與社群身分認同的變遷〉,國立成功大學人文社會科學中心、文學院主辦「成為台灣人:遷徙、跨界與多元故鄉」國際學術研討會,「離島人的文化記憶與身分認同」子題。2019年11月29日至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