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記憶的敘事(récit),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成為可能?
回憶如何被記憶下來?又如何訴說?在何時、何處、由誰來訴說?記憶的敘事,除了回憶的組構、變形、揀拾之外,更有遺忘的力量無時無刻、且無所不在的作用。如同利科(Paul Ricoeur)所言,記憶乃是回憶與遺忘所形塑。或是他的另一句結語:「歷史之下,是記憶與遺忘。」
在法文之中,歷史與故事乃是同一個字:histoire。而一個故事的述說條件,也在於記憶與遺忘的交互力量。故事的深處,往往是自我與他者的邊界,是意識與無意識、理智與瘋狂、言語與沉默的邊界,當然,也是回憶與遺忘的邊界。
卡內提(Elias Canetti)在《得救的舌頭》,以一個兩歲兒童惡夢般的威脅起始。那個小男童在度假飯店,被保母幽會的對象以刀子抵舌威脅。這種言語被割除的恐懼,強壓過一切記憶的記憶(逼迫你不得記下其他事物的記憶),強塞入口中的沉默,卻是日後卡內提述說人生回憶的起點。
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則在《虔誠的回憶》裡,率先懷疑起敘述回憶的這個「我」:「這個孩子就是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懷疑。但我總感覺這不是真實的,為了某部份能克服對自我身份的懷疑,我就像重新創造一個歷史人物一樣,不得不讓我靠掛上一些回憶的殘篇斷簡。」必須倚靠著不可靠的、日後補足的、沒有名姓的事物,回憶的「虔誠」才有可能。
或更顯明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從一個身處異地的失眠者的艱難回憶開始。那段心碎著、反覆歸來的「童年場景」,深怕母親離去的悲傷,實際上僅僅是回憶的殘餘。一旦思量,便提醒著真正過去已完全失落。而七大卷的書寫,與其不停書寫回憶,不如說是在失落與失去的巨大遺忘邊緣裡,面對迫近的死亡(最大的遺忘)所刻畫下的「關於書寫的書寫」。
我在書寫《裡面的裡面》時,召喚白色恐怖相關的記憶,首先面對的,是記憶的不可能,言語的不可能。這份遺忘,必須深深誌記。遺忘不是記憶的匱乏,而是一種記憶的方式,有時是服從與壓迫,但有時也可能是反抗與守護。
「關於我想不起來的回憶」,矛盾的命題,恰好落在邊界上。探索那呼之欲出,即將浮上水面(或即將完全滅頂)的事物為何。在那邊界上,是緊緊抓著,或溫柔放手?是堅持沉默或大聲叫喊?叩問遺忘,逼迫出更深刻的回憶。
在指出那磨蝕、吞噬、抹消回憶疆界的無形力量,所謂遺忘,我們所獲得的,不是完整的、無損的記憶,而是了解記憶的本質。在一個可能的起點上,從這裡出發,述說我們的故事。
【藝術家賞】
(以下排序不分名次)
江江(教職)
Q:可以談談你和M的關係嗎?
我要先說,我有些記憶的問題,但我絕不說謊。
我常被誤會是愛說謊的人,因為我記憶的版本老是跟大家不一樣。例如十歲生日時,我許願能有一隻新兔兔,因為之前養的兔子被爸爸煮來吃了。父親生氣地駁斥兔子是病死的,就埋在後院的玫瑰花叢下。還有前陣子,我向母親提起小時候放長假都得待在家中工廠當童工,媽媽斥責我胡說,表示廠裡那麼多工人哪輪得到我幫忙。
Q:可不可以回來談一下你和M的關係?
不好意思,我剛剛是不是離題了?我的腦子就像重度散光,過去和當下同樣模糊,一件事常又屈光折射出另外的影像。醫生告訴我,這是高沙可夫症候群,我的記憶都不是我的記憶。一直以來我都像活在夢中,直到我遇見M。
M有佛列哥利症候群,一種異常友好的記憶障礙,將所有陌生消融為一見如故。M和我有個約定:我們將努力記住彼此,永不質疑對方的回憶。M替我將回憶打磨成一顆顆鵝卵石,鋪成通往未來的步道。我終於感到踏實。
Q:你可不可以談一下M的死亡?
那天我到花園澆水,見到豔紅的玫瑰花叢透出M陰森的臉,我馬上報了警。我記得我很害怕,之後是哀傷,哀傷消磨完只剩遺憾,遺憾這是關於M最後的回憶。人死了,就不會再有回憶了,不是嗎?雖然他的身故保險金替我週轉不靈的工廠度過難關,但少了M的回憶,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Q:關於殺害M的兇手,你有什麼線索嗎?
M是個好人,我不相信有人想害他。如果再想起什麼,我很願意告訴你,不過我已經習慣將回憶交由M保存,我不確定自己還記得什麼。
對了,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你們把M從花園挖出來以後,底下有沒有發現兔子的屍體?
獲選理由:
問答是一種逼迫真理的方式。追問記憶,猶如釐清真相,捕捉真理。問答,尤以審問,是追逐與被追逐的遊戲。表面上是獵人與獵物的絕對關係,裡面是種種顧左右而言他、誘導或誤導,或另一形式的主導。
本篇作品從第一個問答開始,「我」就在迴避。亦即「我」並非單純自白者(如這回活動中很多的作品展示),而是面對一個既有的問題策略性的回應。這樣的話語,並不能直接斷定是想起與否。而是二次折疊,想起與想不起,坦言或謊言,卻讓整個想起的過程充滿疑竇。
「我」與「我」口中被謀害的M各自有記憶的病症,作者以相當簡短的話語定義了這「記憶—虛假」關係。記憶彼此,互託記憶,且永不質疑對方記憶。
問答最後的翻轉令敘事有了完美懸念,也展現「真實—虛構」、「記憶—遺忘」的相乘效果。
林佑(廣告業)
我想不起來我究竟是如何死的。抱歉,我的意思是:當您有幸親閱,這匆匆記下,因此顯得過於潦草的一紙訊息時,我那僵挺屍骸,當然早就規規矩矩地,入殮一段時間了。甚至,我亦能想像,在入殮以前,那些——我無能一一指名,卻又被司儀稱作是家屬之人,是如何,在一片燈火通明間,以像端視稀罕出土文物般,細心瞻視我,回應我那今後,必得恆常維繫的,連自己都有些尷尬的冏僵笑容。
我記得,亦是相仿的燈火通明,夜間門診剛結束,好幾個夜裡,當我離開病房,踽踽穿過光潔廊底,那台嵌進壁內的提款機,早已恭候我多時,等著與我來一場,拾掇記憶的拉扯較勁。每次提領,我就這麼呆愣地回想,翻開腦殼裡層層褶皺,進入司掌混沌記憶部位,從大腦顳葉內側海馬迴裡,去恆久召喚六位數字密碼。十個阿拉伯數字,在腦中懸浮飛梭,很艱難地,由萬種迴異的排列組合中擇選,給一組最為可能的,壓下重注。偶爾,從身後傳來的咂嘴聲,會戳進我耳膜,像一貼心小叮嚀,提醒我無從贖回的光陰。
此時此刻,我思忖著,該如何斟酌詞語,向您說明:關於我那確切的死亡因由,與醫院提款機,兩者,是否存在密切關聯。我不確定;因其如此殊異的事物說明,會不會,終獲致同一結論。亦即是,那在世之人也深諳的老生常談——如果,連芝麻小事都記不住了,遑論過身這般莊嚴大事。我必須說,其實那些提領片刻,於我都並無不同;認真想來,還有些荒謬。比如說,病房裡,也許是病友們都暫離病床片刻,我隻身前往,想要探訪我的提款機老友。當然有時走運,靈光瞬閃,像是虛空中浮升一組樂透明牌,可遇不可求;有時,自然而然地癡呆忘卻,這使我,像是一名強迫症患者,重複著相同動作。我猜想,一次次,在記憶的徒勞追尋裡,死因,也許就是讓你遍尋不著,卻在某個無由時刻,與你不期相遇的那份失物。因而,那些輸入數字,猶豫不決卻又刪除,讓我終身無法提領的強迫重複,其實只是令我更加懷疑:那是命運自身所述的,一則過冷笑話。
很抱歉,我但望我能向您說明清楚,關於自身消亡的一切種種。有幾次,我也以為我真能從百萬種死因裡,提出一種較為吻合的,來寫完此封,將遺留給後世的信息。所以,我又得砍掉重練了,我仍重新思索,遺漏死因的一紙訊息,該是如何起頭。不過其實毋須難過,也請免去對我離世的緬懷與傷感;因為,就連我也無從得知,究竟自己是如何死的。
獲選理由:
該作品以獨特的方式道出,那匆匆印象,介於回憶的執念與遺忘的寬慰之間。而這個死後的視角,面對自己剩餘的實存(自身的遺骸),以精確的方式表達:「必得恆常維繫的,連自己都有些尷尬的冏僵笑容。」
這個亡者的聲音當中的一切我記得,足以維繫其生存時光、在人世間走過一回的記憶,卻如此模糊。近似於執拗,探問著那組「想不起來的密碼」,卻仍無從回答,那想不起來的密碼後面,關於自己的生,或關於自己的死,究竟與這提款機、密碼有何關係?
最終無從交代的記憶,是關於自己的死。是以,一個生命的最大事,無非是出生與死亡,遺憾在於,作為一個個體,是不會有對於自己出生與死亡的記憶的。
這個「我」的話語本身,所佔的位置,其實就是那個想不起來的回憶。一個不斷訴說,卻無法擁有任何實質內容的主體。一如表達沉默的終極解方:不停說話,卻什麼都不說出來。
李矜澊(醫師)
當我讀到他的死訊時,我起身去淋浴了。
水滴打落在我的身軀,我看著水匯聚在浴缸的排水孔螺旋向下。淋浴完我裸身坐在床上,用棉被將自己裹起。我啊,那天到底說了什麼?
我離開警署的那天,似乎是一年前的七月二十幾號。我再度打開Instagram,往下滑到去年那段時間的照片。五月多,一張提拉米蘇的照片,再來就八月底的貼文(桌上一杯黑咖啡)了。這一年來,我不時會在午夜驚醒,疑惑著那段時間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有我跟誰說了什麼事情。在夜半的黑暗當中我探進手機螢幕的燈光當中一滑再滑。相簿,電子信箱,社群軟體。沒有,什麼都沒有,我當了三個月的幽靈飄蕩在世間。
再往前幾個月的貼文,的確有跟他的合照。那是一場校園的演講,我們巧遇。我的確跟他去過一兩次街頭。那一年,誰沒有上到街頭去?我仍想不起來我有什麼特別的。那恍恍惚惚的夏日熱氣使得回憶折射了。跟隨那斷斷續續的光線,只察覺到從某個時間點後,我便不想再見他了。
這幾個月以來皮膚的搔癢加劇,侵入了內心。大半失眠的夜晚裡我在床鋪上翻攪,無法靜止。在少數成眠的夜晚,我會夢見我帶著口罩走在街上。當我因口渴想把口罩取下時,才發現它早已與我的臉密合為一體。通常我會驚醒,伴隨著喉頭的梗塞感。我那天到底跟誰,說了什麼?
直到我從手機看到報導當中他的名字在死者名單內。自殺,上面是這麼寫的。頓時從手機螢幕透出了氣味,鐵鏽的氣味,毛髮的氣味。當下我似乎想起某種刺眼的燈光,以及更多的氣味,新制服的漿味,以及,野獸的氣味。
去淋浴時我突然心頭一緊。在淋浴間我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我的手由腹部往下探,探到了窸窣的陰毛,但我的手,只能停在那邊了。淋浴的水珠模糊了視線。我停止了動作。
醒來後即是隔日清晨了。那荒涼的氛圍以及熏人的氣味已消散,只殘留了早晨陽光當中冥冥飄浮的塵埃。
我只能起身著衣,準備去工作。
獲選理由:
以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反應開始,彷彿一個回憶喚起的連結。但又矛盾的,淋浴本身的清洗意象,卻像在淨化、除去印記,彷彿欲擺脫某物的渴求。
下個段落則轉進了社群網站。在當代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的網路,所呈現的卻是過度、刻意的空白,對應著記憶裡不尋常的「想不起」:「我到底對誰說了什麼?」
這些片段的回憶,街頭、某個神祕的「他」,那個壓抑住,不願想起的事物,化為齧咬皮膚的癢。終於在看見死訊時,瞬間喚起了許多記憶:刺眼的燈光,更多的氣味,尤其,野獸的記憶。
回憶戛然而止,就像淋浴時探向自己陰毛卻無法下探的那隻手。巨大的暴力,暗示著性的侵犯,加暴者的自我記憶抹除(抹除罪惡),在此不言而喻。
以「想不起來的回憶」去暗指那抹去記憶的機制,相當有現場感。
【創作揪團練】
團主 ❚ 朱嘉漢
團練題目 ❚ 關於我想不起來的那個回憶
邀請大家「敘述」一件你想不起來的回憶。可以是某個事件、某件物品、某個人、某場夢境,或是某個不想提起而變形的記憶、某個不想忘記卻淡忘的記憶,等等。請以文字敘述這無法直接言談的回憶,至少300字以上,建議不超過800字。可以虛構。
團練時間 ❚ 2020.7/14(二) - 2020.7/23(四)
團練地點 ❚「國藝會」臉書粉絲專頁(活動現場)
發現朱嘉漢→
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禮物》(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