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忘老太太」的旅程從2019年1月1日開始上路。年初春,突然接到湯皇珍的來電,說她正在採訪多位記憶喪失中的老者,作為新創作的素材,其中包括一個劇本,主角就叫「成忘老太太」。她吐出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熾熱,彷彿這組語詞足以洞穿宇宙、開啟真理。聽到她潛沉四年又開始創作,自然為她高興,只是當時我正在論文的最後階段,只能說稍候再看。不料初稿、審查、修改、口試等一連串流程走完,回神過來,湯皇珍的「成忘老太太」早已寫好腳本,開始募集表演者,並進行了最早兩回在林口、淡水兩地與社區老者的「相遇成忘老太太之午茶濃情」。
然而素知行動藝術家湯皇珍的「行動」模式,雖均載以密度稠濃的語言邏輯辯證文字,但輸出形式絕不僅止於一場展演或活動,如此形成一種邊界清晰的「作品」;她的行動經常揉混生活與藝術的邊界,而時間性也如同生命經驗的自然增生一般,含有作者本身思辨的過程。以她2014至2015年的「尤里西斯機器——回視湯皇珍『我去旅行』十五年」為例,全部行動包括三個場館共七次的演出與七場論述對談,揉和了藝術家創作的時間、作品播放的時間、美術館展出的時間、表演的時間、論述的時間,以及觀眾參與的時間,從2014年5月24日開始一直到2015年5月10日結束,為期將近一年。
果然「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019行動計畫」從2019年頻繁與失智長者工作和排練,2020年2月在高雄,在新浜碼頭、駁二特區首演《成忘老太太在家嗎?》;2020年5、6月班師台北,6月3日到24日在北師美術館還有靜態展出;此外還有七回「成忘老太太之相遇午茶」。對湯皇珍來說,這是從「成忘老太太」核心概念延展出來的四種行動,包括展覽、事件、演出、午茶,複合性的行動,各有演繹,又融合為一。
尤里西斯,你回家了嗎?
2020年6月6日上午展覽開幕,在北師美術館二樓展廳發生一場「事件」。全牆玻璃窗把台北市和平東路二段的街景大片攬進人們眼簾,寬敞的展場地上用膠帶貼出一棟房子的平面圖。其中「客廳」的位置上擺一張舊皮椅;「房間」的位置則有播放著畫面的電視機,以及一張空的單椅;「房子」四周則散佈觀看者的座位,以友善的邀請的形式,邀觀者隨意坐下。靠牆壁有一只老式的五斗櫃,上面正正方方擺著一張相,相片女主角是湯皇珍的母親——大約六十年前、年輕時的臉孔。
只見頭髮灰白、一身黑衣的湯皇珍,從地上平面圖的「門口」處衝進來,貫穿走廊衝向「房間」,躍上椅子,向半空中嘶聲喊著媽媽。此時我才意會到,這裡是藝術家童年時住過的一所老房子的虛擬空間,她憑記憶將房子的格局以一比一的比例,畫在地上。而老公寓實際地址在信義路四段,和這裡同屬台北六張犁地區,相似的樹蔭、街廓、陽光疊映下,湯皇珍折衝於屋內四隅,像是一場回溯記憶的儀式。接著,幾個安坐的人站起來,開始朗讀他們的手稿,分別是:長庚醫院失智症中心主任徐文俊醫師、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專任副教授姜麗華、法國巴黎第八大學婦女暨性別研究所博士呂筱渝。只見湯皇珍牽引著朗讀中的他們,四處游步,亦步亦趨,彷彿湯皇珍是他們的影子;亦或是相反。
藝術家總是藉由隱喻描述自己。從1999年到2014年,湯皇珍創作了十部「我去旅行」系列,2015年她以《尤里西斯機器》作為「我去旅行」十五年的思辨行動總結。「旅行」是一個譬喻,「尤里西斯」更是一個譬喻——希臘神話中特洛伊戰爭的勝戰英雄奧笛修斯(Odysseus,拉丁名為尤里西斯),因觸怒海神波賽頓,在海上漂泊十年,歷經重重艱辛後終而返家——但湯皇珍的表演者身體在迷宮般的展間不斷游移,語言則始終維持於意義的滑動狀態。
我望著地上「家」的虛擬空間,心頭不禁浮起一串朦朧的想法:尤里西斯,你回到家了嗎?回家的關鍵,是因為「忘記」嗎?因為「成全忘記」所以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旅行的指涉
2006年湯皇珍《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獲得第四屆台新藝術獎年度視覺藝術獎。這個作品的前端行動是:湯皇珍先在網路上召集和她一起去旅行的人,然後來到一個海邊,大人、小孩、狗,一起擺好姿勢拍照片,他們的站位與姿勢都根據湯皇珍的描述。她說:「我故意把原本那張照片,即本文,隱匿起來,然後代之以一種敘述。我用話語或是文字,但事實上要翻修的卻是影像,這過程輾轉、迴盪在很多不同的符碼當中,因此造成一種寓言的關係。」1她稱完成的影像為「翻修的影像」,它不可能抵達本文,註定迷失於敘述中。
「旅行」對藝術家自己是個重要的指涉,十五年來不斷藉創作行動反芻「旅行」的意義;也有不少藝評人、藝術學者對她的「旅行」符碼進行探問和解讀。如簡子傑發現:「真實/虛構一直錯雜在湯皇珍的旅行行動中,關於旅行的敘述,卻碎裂在目的地不同、如何抵達也形式不一的各個作品中。」因此「『旅行』這個詞語仍有其指涉功能,但這種指涉功能彷彿只是叨絮地說『某物正在指涉著旅行』」。2
吳嘉瑄則直陳湯皇珍的「旅行」是則寓言:「不辭千里跑到國外不是去玩,而是去找回家之路,這看似荒謬的刻意行為,其實要講的是『溝通』這件事。」3
姜麗華、呂筱渝則在梳理湯皇珍整個「我去旅行」系列後,認為她揭露日常生活的表面意義,將之解構為藝術家思辨的介質:「她的作品探討當今社會處在一種語言蔓生橫溢,真正的意義卻無法產生的狀態。」4
藝術家自己多少也印證了她的言說慾望,來自對溝通的絕望:「我的旅行,總是拐彎,不走直徑;就像我們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就已經拐彎、逸失,無法被接收到。二十一世紀明明是通路發達、溝通最方便的時代,實際上我們卻喑啞無聲,無法說話。」
遇見成忘老太太
完成《尤里西斯機器》之後,湯皇珍在淡水蟄居了四年,這段時間她面對了世上最難的一種溝通:九十歲的母親,漸漸說起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她先是一個人孤坐在昏暗客廳裡,忘記點燈;後來出門常走失,忘記了回家的路;有時不理解東西為何無故消失,懷疑是誰偷走了,她忘記了自己的忘記,忘記親愛的家人,最後連自己是誰都忘記。
湯皇珍對母親的無法溝通,從最先的抱怨、憤怒、失望,最後到恐懼。她正在適應自己進入老年的感覺,沒想到母親走得比她更「前衛」、更超乎想像。有次母親鬧脾氣說:「我要回家!」,荒謬和無力感逼得她幾乎落淚:「妳已經在家了,還要怎麼回家?」慢慢她發現,母親的健康已經無法逆返,每一天都在逼近生命的終點,她開始接受母親的新狀態。
「由忘記開始延擴衰化的狀態真是令人無法想像,不會達意,出現幻視,忘記自己忘記,最終連簡易日常生活的走路、進食種種的步驟都遺失了!」當湯皇珍驚覺與母親相處的時光,已進入倒數計時,她開始放下對母親的所有要求,反過來配合母親。如果母親註定會把一切都遺忘,那她就成全她的遺忘;就這樣她迎來了一個納受記憶而生的虛構人物——成忘老太太。
有一天她唱起母親小時候常唱的日本歌〈小紅鞋〉(赤い靴),實際上湯皇珍不懂歌詞,只是聽慣了,聽到會哼唱,而這是第一次母親對她的「語言」有了反應,她自覺重新找回與母親的「溝通」。
湯皇珍認為她的母親在她的時代算是一個前衛女性,日本留學未果,改就讀於教會學校台北靜修女中,在外商公司工作,直到二十九歲才嫁給大陸來台的父親。結婚後的母親把全部人生重心都放在家庭,安靜低調地相夫教子,約莫湯皇珍小學五、六年級時,她曾因腦血管破裂而重度昏迷,意外醒來,安然無恙繼續她的主婦人生。然而湯皇珍懷疑,其實那已埋下她日後失智的潛因。她在展場裡重塑信義路四段的老公寓,因為那是她五歲到二十五歲住過的地方,她很想回到那時候,再見到猶然年輕、非常慈愛的母親。
湯皇珍自責:母親在她臨終的生命狀態中孤獨泅泳,而我卻無法想像、不能理解,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接納變老、遺失記憶的母親。「我反問我自己,我是一個藝術家,照理應該很有想像力、很有創意,結果也並非如此。」老比生更複雜,忘記比記憶還要複雜。人由於記憶而累積生命、認識自己,卻再也無法閱讀異於己的符號,喪失想像力而不自知。不料歲月送來一個你也不認識的自己,它是你,但失去了「你」的記憶,歸零了「你」的經驗,變成「你」生命中的異己。你必須重新學會納受老這個「異己」。
由於成忘老太太的想像,湯皇珍主動納受「忘記」,納受「年老」,納受生命內在的異質。不同於被動地接受和適應,她迎上的是主動接納、積極創造,像成忘老太太一樣愉快地以忘記為目的,安然前行。她稱年老為心靈的鍊金術——歐洲人從十三世紀,瘋狂癡迷於把液態汞提煉成黃金的技術——由於老而忘記,並從「成忘」開啟創造,誕生自我意識狀態的重組。
曾以持續十五年的行動藝術創作,譜就「我去旅行」的自我史詩的湯皇珍,試圖以此作品書寫藝術家的回家:回到藝術的本質。「藝術沒有功能性,但心靈核心可以受到滋潤。」她說。
「成忘老太太」展覽中,有幾個角落,靜靜散置湯皇珍的老照片、小時候玩的沙包、童年最喜歡的發條小機器人等物件。我不知有多少人看得明白,但湯皇珍就是喜歡留下讓「訪客」自行探尋的「線索」、自行組構閱讀的路徑。就像簡子傑說的,湯皇珍的作品讓「真實生活事件在某種知性氣氛中後退,被反身包覆於某種以生活為對象的自我意識中」。湯皇珍強調,她的作品不要感官性壓過思辨性,創造事件是為了讓人從日常生活的制約中跳出,因延宕而激發辯證思考的可能。
「成忘老太太」是藝術家獻給人生歸途的寓言:「老我」是我,然也是我的他者,唯有「老我」與「我」的相偕同行,才有可能真正遇逢人生的本質。
註1|游崴整理,湯皇珍口述。〈旅行的人在路上〉。伊通公園。
註2|簡子傑。〈難以捕捉的生命旅程——關於「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伊通公園。《典藏今藝術》,154期。
註3|吳嘉瑄。〈旅行是一則寓言〉。《今藝術》,2010年2月號。
註4|姜麗華、呂筱渝。〈行動藝術中之「後現代劇場」展演形式——以湯皇珍的《我去旅行》系列為例〉。《過程中的女性主體——臺灣女性藝術家的陰性特質調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