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上半年全球都不好過。COVID-19疫情肆虐,邊境封閉,各國經濟隨之震盪,人心更終日惶惶。台灣雖無法自外於病毒的全球擴散,但超前部署的視野與韌性,在上半年結束尾聲的一片哀嚎下,仍孵育了一朵奇花。
《荒塚的繁花》沒有藝術節或國表藝大場館等機構支持,就是來自台灣舞壇創作力旺盛的「世紀當代舞團」製作。團隊由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得主姚淑芬創立於千禧之年,一路至今每年推出新作。姚淑芬自己創作以外亦培養新生代編舞者,《荒塚的繁花》編舞者之一,陳維寧,即是從2012年的《玩笑》開始嘗試為舞團編創作品,於近年逐漸接下編創大樑成為世紀當代主力創作,其成熟精巧的創作能力,在2019年《禮物之靈》的台新藝術獎提名下受到肯定。《荒塚的繁花》的另一名編舞者,莫天昀,則是2015年始加入世紀當代舞團,其直覺型編創潛能亦被姚淑芬視出。2018年「驅動城市III:混亞洲」舞蹈交流計畫中,由莫天昀自編自演的《眚》,其中台啤配京劇「俊生」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藝術總監姚淑芬大概早視出兩人合體的潛力,在一次舞團慶功宴上把他倆在「創作上」送作堆,開始孵育《荒塚的繁花》。
探戈女人與京劇男人
陳維寧與莫天昀雖各自秀異,但專業領域卻是天差地北。一個是公認台灣當代舞蹈界的探戈(Tango)女神,陳維寧自小習舞也練琴,就是不進舞蹈教育體系,而選擇高醫大心理系,除了體驗一般學生生活,更透過理論琢磨人性與關係,成為日後創作的引導關鍵。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表演所與世紀當代舞團的磨練,是她作為表演者與編舞者重要的技藝養成處。而來回阿根廷師承Javier Rodríguez和已故舞蹈家Andrea Missé學習了十多年的探戈,則是陳維寧多數作品中的重要標誌。那個踮著高跟鞋的優雅身影,是她多年來印在我腦子裡的美好記憶。
新生代創作者莫天昀則生長在京劇世家,父母皆是京崑劇團知名演員,他從小在復興劇校(現稱國立台灣戲曲學院)哥哥姊姊的耳濡目染下,也曾期望自己有一天成為京劇界的一員。提起京劇角色內涵與體系,他毫不含糊更有自己見地。然而,父母不願孩子也走上這條辛苦路,他於是轉往表演藝術舞蹈領域發展,在台灣藝術大學舞蹈系畢業後,即加入世紀當代舞團。其作品除了具現代舞與街舞元素以外,京劇元素其實更如影隨形,總是他創作最深處的對話對象,思考著「如何將這些各具強烈性格的元素並存於一體」。
親密關係的異想/藝想
一個是勇往直前的探戈女人,一個是總是頻頻回望京劇身影的男人。在以「愛情」為主題的《荒塚的繁花》中會擦出什麼火花?維寧立馬提到,天昀在創作初期就想把媽媽(本作特邀表演者張化緯(張雲崴))拉進來的提議。心理學家魂上身的維寧順勢解析了原生家庭對於親密關係的重要性:「尤其在華人文化中,女人其實是嫁給男人的媽媽。」天昀邊思索邊吐出心中文字,在他印象中的東方男性,「常常是壓抑的,有苦說不出口」。他說到自己在親密關係中常有被遺棄感,透過創作也是某種親子關係的回溯。2018年的《眚》他以戲曲「霸王別姬」為本,思考自己跟父親的關係,說到「每個男人不管多大年紀心裡都有一個『小女孩』」。而透過這次《荒塚的繁花》,他則想更了解母親,尤其透過母親唱作的兩齣戲曲段子——〈罷宴〉與〈雙面吳起〉,試圖從台上與台下視角對焦母親對兒子的思念之情。
相較天昀在親密關係上的摸索猶疑,維寧的思考如同她舞動時明朗俐落。「兩性」、「愛情」與「永恆」是她過去的作品中常出現的主題,如2017年《慾土》中的〈賤斥樂園〉即是鮮明一例。而這回透過探戈的身體文化,她則分享了對於愛情與永恆的另一番見解。以探戈中的男女動力為例,她說到:「探戈中的女性其實是被動的主動,男性則是主動的被動」。也就是說,男性看似主導著雙人探戈的舞步,但整體動力走向其實是以「取悅」女性為出發點,藉由感官的敏銳度作為認識彼此身體與意向的溝通之道,其中當然也蘊含著權力與位階的幽微運作。熱愛探戈的她,每到阿根廷就會穿梭在各即興舞會,一場精彩的雙人探戈,於她而言就像一場三分鐘的愛情,「很多時候『愛』的感覺不一定跟時間成正比。所以什麼是永恆呢?」這是她從探戈得來的切身體會。但另一方面,她也深知花言巧語對於阿根廷男人來說太容易了,愛情對他們來說像是「遊戲」。她笑稱「還好有男朋友,不然真的很容易暈船!」
兩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深刻碰撞
可以看見,兩人在個性與身體專業上呈現兩極,或者如維寧說的「陰與陽」。如何工作?天昀先行自首太常天馬行空,忘記自己也是編舞者,不時被他口中的寧姐提醒該「作為編舞者要多想到『下一步』」。心理系出身的維寧也跟著謙虛起來,自陳其背景在引導舞者的心理需求或建構舞作多少有些幫助,但直來直往的工作方式也還需要修煉一下。雖然兩人無論工作上或對於「愛情」的想像各有自己的階段與進度,但是對於「荒塚」所指涉的「消逝年代」兩人卻都有類似懷想。奶奶對爺爺的依戀是天昀嚮往的情感樣態;維寧則嚮往著精神性相較富裕的年代,或許是1920、30年代的探戈,人們有時間培養感情、修理舊物,而不是用過即丟、壞了再買的速食當代。
過去美好不再,繁華落盡的感慨,更多體現在《荒塚的繁花》遍佈空間卻蓋上白布的桌椅上。一桌二椅是京劇中重要的場景象徵,也是探戈舞會中兩人激情共舞之後,象徵互有好感而延續對話的重要地點。幾片白布將延伸場外的關係闔上,卻襯出探戈與京劇各自充滿色彩的身體與情感角力。遊走場上如吟遊者般撥彈吉他的音樂家巫康裘,為《荒塚的繁花》譜寫的曲子亦突顯這份蒼涼。康裘因為跟維寧學習探戈,而開始了這次合作的契機。維寧則將探戈男人「往前走,不回頭。每走一步都是人生的一步,每個當下都是奮力一搏」的精神分享給康裘,間接帶入其音樂創作中,調和也撥撩著京劇與探戈身體、兩位編舞家對愛情與親密關係的各自想像。
京劇與探戈,兩項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各自擁有高張力情緒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蘊,將透過陳維寧與莫天昀攜手合體,孵育消逝中的永恆,在煩躁而抑鬱的2020 上半年尾聲,於台灣當代舞蹈的場域上醞釀一場具爆發力的深刻碰撞。
世紀當代舞團
《荒塚的繁花》
2020/6/27(六)-6/28(日)
華山1914文創園區東3館 烏梅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