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快轉的二個月、也是漫長的二個月，全世界的疫情失控，各國嚴控邊境管制，在時間和空間的座標上，人類慣有的節奏失靈、距離的定義也因此改變。

3月3日  超級傳播者確診
3月7日  紐約州緊急狀態
3月13日  百老匯熄燈、全國緊急狀態
3月22日  紐約暫停（NY on PAUSE）
4月8日  單日死亡人數799
5月9日  紐約州緊急狀態延至6月7日
5月12日  全美確診人數破140萬人、死亡人數逾8萬人

台灣在1月中下旬農曆年假期間開始備戰山雨欲來的新冠肺炎，美國幾乎同一時間在西岸華盛頓州有了第一個確診案例，聯邦政府2月初開始逐步實施入境管制，或因為疫情資訊的落差和公衛習慣的不同，全國的防疫觀念和政策延遲啟動是不爭的事實。

隨中國、伊朗、義大利、韓國、日本疫情連環爆發，紐約仍然迎接乘載著每日數以萬計來自世界各國的商務及觀光客，絕大部分紐約人如常生活上班上課吃飯喝酒看表演，直到3月初傳出確診病例，每日數字翻倍成長，然而許多人依然相信新冠肺炎只是嚴重一點的流感，伴隨不時傳出歧視攻擊亞裔面孔的新聞，不能說的祕密是因為檢疫資源有限，能採檢確診的病例僅是冰山一角。

在這個以高度資本主義運作的社會，通常僅獲微量政府補助的藝文機構，多已設法建立自拓財源的營運模式，並傾力朝產業化發展，最特殊之處，是強烈仰賴企業及富豪的捐款贊助，從一年一度搶盡國際媒體版面的MET Gala大都會美術館年度募款晚會可見一斑。紐約疫情一爆千里，各行各業逐一受到衝擊，熱門景點博物館群和一票難求的大小劇院之間一夕進入真空狀態，整個藝文界的生命跡象且稱尚存一息。本文將以兩個月的時間軸，聚焦分享紐約表演藝術領域多方面的在地觀察。

紐約暫停，楚門的世界空景

社區感染病例確診後一週，紐約州長古莫（Andrew Cuomo）3月7日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整個社會像是被轟然春雷驚醒卻又摸不清頭緒。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為避免群聚，隔天就全面改為線上課程，甚至提早放春假淨空校園宿舍，城裡的超市有備糧搶購的現象，網路上則出現哄抬物價。

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了，各界或快或慢地調整因應，依照產業性質開始分流上班、分組到勤、遠距工作，傳出疫情地區的藝文機構則摸索實施所謂的室內人數密度和社交距離，但仍不足以減緩病毒在人口密集、國際遊客如織的紐約傳播的速度。

紐約，怎麼也沒料到轉眼即成疫情重災區。

團結力量大，藝文組織的專業與效率

紐約「緊急狀態」三天後的3月11日，國際新聞頭條令人眼花撩亂，美國禁止了英國以外的歐洲人入關、NBA球員集體傳染而停賽、湯姆漢克夫婦在澳洲確診。全球都慌張忙亂地認識這個病毒、了解疫情的發展、部署防疫的措施、取消不合時宜的群聚活動。

美國表演藝術聯盟（Performing Arts Alliance）迅速地彙整了現況，同日即以電子信敦促會員詳細了解疫情期間政府對於公衛及紓困的相關規定，更主動擬寫了聯署信函稿、依選區列出所屬國會議員聯絡方式，鼓勵「一人一信」致正副總統及選區國會議員，集體發聲請願，表達藝文組織、機構和藝術家因疫情影響收入，以及因金融市場重挫導致捐款流失等情況，應納入聯邦政府紓困措施，獲得經濟援助，充分展現了聯盟成員高度的專業與效率。

還來不及消化前一天聯繫業務往來對象商討因應疫情替代方案的不確定感，3月12日上午，紐約州長宣布了自3月13日下午5時起禁止500人以上的集會場合，政策的用意明顯宣告大型群聚的危險，然而僅24小時的緩衝時間，紐約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焦慮，疫情究竟為何勢態？低於500人次的商場、劇場、中小型博物館是否跟進？因禁止而取消的各項集會活動如何收尾甚至求償？原本的不確定感因計畫被迫取消，驟轉為非常濃烈的歉意與遺憾的情緒。

最戲劇化的莫過於百老匯，當社群網站上各行各業同溫層還沉浸在一片問號中，12日當天中午，百老匯聯盟（Broadway League）在緊急會議後宣布，不須等到隔天，百老匯當晚就熄燈，預告一個月後見，根據新聞報導，保守估計這一個月的整體損失將逾一億美元。同一天，大都會美術館、惠特尼、古根漢、大都會歌劇院、卡內基、紐約愛樂等指標性機構也依法閉館，已經抵達紐約的遊客只能在街上遊蕩，見證空城紐約的歷史畫面。

13日星期五，一個在西方觀念中不祥的日子，聯邦政府宣布美國進入全國緊急狀態。

接下來的一週，聚會規模限制從50人降到10人，紐約市先暫停一切娛樂行業，紐約全州3月22日起，僅開放基礎民生需求有限營業，以禁足作為減低傳染風險的手段，舒緩已過度超荷的醫療系統，成敗端看公民自律的素質。紐約醫院現場慘烈的畫面，不時透過媒體放送到全球，街上行人零星，平常的車水馬龍只剩下呼嘯的救護車，百年來生龍活虎的紐約披上詭譎的氣氛，活脫像是一個楚門世界紐約版的空景，只是此時的紐約客，並不知道這個黑夜有多長。

劇場熄燈，退票還款也是學問

「紐約暫停」，對於劇場重度使用者如我，當下的反應停留在與已購票好戲失之交臂的惋惜，而紐約劇場不負盛名，停演退票還款的效率，示範了電子商務運用的成熟。

時間倒轉到3月9日，由於紐約大學在週一宣布關閉校園，紐約大學斯哥爾柏表演藝術中心隔天就取消即將上檔的四月份節目，3月11日就將票款和網路購票手續費全數退回觀眾信用卡帳戶。繼斯哥爾柏中心二天內迅速退款，其他劇院在3月13日全國緊急狀態前，短短四天之間，也分別提出了務實且各有千秋的自救方案。

熄燈當週原是紐約當紅泰勒．馬克（Taylor Mac）新戲《The Fre》首演，緊急狀態一聲令下，劇場發電郵給購票觀眾留票換節目、捐票款給劇院、退款的三個選擇。同一週上檔的還有風風火火開館未滿週年的The Shed新戲《HELP》，文情並茂的電子信提供了經過更多斟酌的選項，從退款、保留票款更換場次或未來節目、到保留票面價值轉為下一年度會費或升等會員級別。而再下一週，斯哥爾柏中心處理五月份檔期時，不同於3月11日毫無懸念地退還票款，停演通知信裡補上了捐票款給劇院的建議。

這三個例子分別對照出劇場為製作方、合辦或邀演等不同角色，對於節目停演所採取的應變措施，亦反映出不同規模的組織所關照到機構維運、觀眾權益及會員服務等不同的層次。藏在繁瑣退票程序和退款金流後的魔王，其實是熄燈閉館後無形的成本和停演節目已支出製作經費的損失。眼前大大小小藝文機構面臨最大的威脅，是因為全國緊急狀態下非必要性商業大規模停工造成的經濟衰退和股市慘跌，導致贊助捐款嚴重縮水而影響機構營運的銀根。

停工失業，產業變慘業

紐約表演藝術龍頭林肯中心集團內的大都會歌劇院，年度營運預算約3億800萬美元（逾新台幣100億元），3月12日跟著政策熄燈，3月19日宣布取消春季全部節目，初步估計單季損失恐達6000萬美元（約新台幣18億元），接著4月起所有隸屬工會的員工開始放無薪假，僅維持著救命的醫療保險福利，歌劇院行政團隊中高薪階級則減薪因應，並啟動緊急募款計畫，以度過難關。然而在股市崩盤的時刻募款，緣木求魚罷了。

無獨有偶，177歲的紐約愛樂交響樂團在3月23日也宣布取消春季節目，團員發薪到月底，之後僅維持醫療保險。毫無意外的，紐約市芭蕾舞團3月26日跟進取消春季節目，包含兩個新作的世界首演，一併預告五月底開始裁員。體質健全、基金厚實、且為募款指標的大都會歌劇院、紐約愛樂、紐約市芭受疫情衝擊尚且如此，遑論其他中小型場館及團隊風雨飄搖的窘境。

禁足令讓表演藝術機構、實體活動一夕翻轉，美國和世界各國大型藝文場館、知名表演藝術團隊，變通跳接線上平台，播出經典節目錄影，加上全球博物館界齊放的虛擬展覽，無遠弗屆的網路瞬間降低了一般民眾接觸藝文活動的門檻，也協助充實了在家學習的文化教材。

無縫接軌，舞台轉場網路視窗

在觀眾樂於享受線上無數免費觀賞經典節目的同時，引發了一波表演藝術界對於無償觀賞的討論，因應疫情的非常時期，這終究是兩難的一題，無不希望疫情趕快落幕，觀眾回到藝術現場。

新戲登場前熄燈停演的泰勒．馬克，被驅使著思考如何負責任地結束這一局、建設性的展開下一回合。他觀察到居家的藝術家們紛紛運用社群媒體上傳表演錄影或即時演出的現象，不單是關不住的創造力，更有著維繫粉絲黏著度的迫切性，並且看到同行生計困頓的另一面，於是他向「網路使用者付費」的經營模式跨了一步，打造的「Trickle Up」網站平台，號召表演藝術工作者上傳原創表演影片，觀眾以每月10美元的會費訂閱，一舉凝聚表演藝術界的向心力，亦將訂閱收入捐助予有經濟壓力的劇場同行。

紐約市立大學席格劇場中心總監韓胥克（Frank Hentschker）身兼劇場經營及戲劇教育雙重角色，在紐約成為重災區、一切停擺的時刻，他發想出「席格對話」（Segal Talks）系列，透過網路超越時空限制的特性，每日與來自不同文化背景、身處世界各角落的劇場人，直播對談相同又相異的疫情下社會實況、藝術界的因應樣態、居家工作的模式、甚至透漏新作的構想。除了許多國際劇場大咖熟面孔，來自中南美洲、非洲、東南歐、中東地區各國的劇場人也都在列，在全球劇場實體演出停工的時刻，劇場人反而有此機會深度的交流討論、傾聽彼此和相互啟發。台灣劇場工作者洪凱西、周東彥、陳武康受邀參與「席格對話」，在台灣疫情控制有成的情況下，暢談當下的生活與創作，以及深感自豪的藝文紓困方案。

天助自助，想方設法活下去

講到紓困，美國總統川普3月27日在國會通過了總金額高達2兆美元（約新台幣61兆元）的民生及企業紓困案，其中包含分別給國家人文基金會和國家藝術基金會各7500萬美元（約新台幣23億元），援助非營利藝文組織基礎維運，以盡量降低失業人口。相對於全國約500萬位藝文領域工作者，聯邦政府的藝文紓困預算比例九牛一毛，促使美國藝文界各工會組織、聯盟，在人人有獎的「川普簽名支票」和失業救濟金，以及中小企業無息貸款之外，仍持續向國會議員及聯邦政府請願，盼能加碼度過疫情難關。

儘管國家藝術基金會紓困經費有限，仍盡力為藝文界匯蒐所有可能紓困資源，在官網的藝文紓困專區裡羅列了大大小小60項由各類民間機構、基金會提供給藝術家及藝文機構的補助方案。值得一提的是，藝術家紓困聯盟（Artist Relief coalition）匯聚了梅隆基金會（Mellon Foundation）等眾多藝文組織及企業基金會的捐款，推出不同於其他小額救濟的紓困方案，提供單筆5000美元靈活運用，總金額為1000萬美元，不但沒有創作發表要求，也開放非美國籍旅美藝術家申請，顯示相關單位理解藝術家的困頓將會導致整體產業的退步，並且認同且接納外國藝術家是美國藝文產業中重要的一環。

申請各種救急紓困之餘，各藝文機構無不挖空心思募款自救，大都會歌劇院於4月25日邀集了40多位明星音樂家以在家演奏的方式參加了年度募款線上音樂會，布魯克林音樂院後在5月14日以影星凱特布蘭琪為號召，直播多位表演藝術界代表人物的線上募款節目。然而，藝文界直播節目吸睛及吸金的能力著實遠不及影視明星，Lady Gaga在4月18日登高一呼的「一個世界，一起在家」線上演唱會，一舉為前線辛勞的醫護人員募到將近1億3000萬美元善款，而歐普拉團隊則發起線上24小時馬拉松表演募款節目「團結的呼喚」，邀請精神領袖、政治人物、藝術家及影視明星演說或表演，為經濟受困的弱勢家庭募款，台灣藝術家黃翊錄像新作《When I Fall in Love》也受邀於節目中世界首播。

需要天啟的紐約重啟與劇場重啟

電郵信箱裡定時收到表演藝術專業人士協會（Association of Performing Arts Professionals）和表演藝術聯盟的電子信，隨疫情爆發，聯盟和協會第一時間意識到疫情對產業的衝擊，定期有條不紊地更新業界受到影響的情況，不斷呼籲會員積極主動向選區國會議員及各級政府要求正視藝文紓困需求，會員們自發組織著各項申請紓困的技巧分享，及節目停演合約終止的法律諮詢線上講座，互助相挺地在黑暗期中摸索，在在展現了表演藝術界的主動與團結。

然而，數字會說話，自從3月初紐約疫情爆發至今二個月，紐約州長每日記者會更新確診、入院、死亡數據，以及相應的各項防疫及民生政策，過了4月中旬每日死亡700多人的高原期，5月初每日降至200多人離世，然而，因為病毒的持續擴散，美國其他州的情況逐漸惡化，至今全美國的確診人數達150萬人，而全國死亡人數9萬人中有四分之一是紐約人。在此情況之下，已禁足二個月消化超荷醫療系統的紐約，一旦重啟民生經濟商業娛樂活動，將再度面臨疫情可能反撲的嚴峻挑戰。

美國劇場雜誌5月11日報導兩個針對常態劇場觀眾所做的研究，勉強有四成的紐約觀眾願意在劇場重啟、三至六個月的調適與觀察後回歸看戲，稍高於全國平均三成的回歸率。研究指出或許在戶外開放空間、較能保持彈性社交距離的博物館空間，舉辦多元形式的藝文活動可能是短期內的一劑解方。然而，我們始終需要面對藝術展演生產供需的問題，或許物競天擇可以解釋強勢回歸的團隊與製作，相對的，所謂小眾、實驗、非主流的創作又如何掙回生存的空間？

扣回到動見觀瞻的百老匯聯盟在熄燈滿二個月後，5月12日發布熄燈延長至9月初的決定，眼前四個月的空窗期來評估重新登台的日期，不僅原本殷切期盼6月初揭曉的東尼獎遙遙無期，已被解雇和被迫放無薪假的劇場界員工生計雪上加霜，仰賴整體觀光產業的紐約旅館、餐廳、小販更是持續哀嚎，沒有劇場和博物館的紐約，就像是個失了靈魂的城市。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從台灣來紐約工作多年，見識了這個坐擁華爾街、百老匯、時裝週三張王牌城市的風華璀璨，也經歷了她在2020年成為傳染病風暴中心的絕望慘烈。居家工作八週來，每一天都驚嘆感動熄燈閉館裁員失業的表演藝術界高度的專業與效率，以團結和創意的態度迎戰著因為疫情而來一波波的挑戰，這個產業的成熟不能只算意氣風發時刻的產值，還有她在風雨飄搖時刻展現的能量與溫暖。

這一季的戲都停了、票款也捐了，下一季的節目還沒著落，想想在劇場募到足夠經費把員工聘回來、把節目檔期敲定合約簽好、售票系統重新上線開賣之前，政府還得在疫情穩定後訂出重啟的條件與準則，才能開門拉起大幕，而天知道觀眾有多大的勇氣重回劇場，和陌生人併肩而坐一起呼吸一起哭一起笑。回頭一看台灣稱霸全球的疫情控制，不僅生活如常，小型演出沒有停過，大型劇場即將安步啟動，只能說，是奇蹟。

鄢繼嬪
任職於文化部駐紐約台北文化中心。
沒有創作，沒有著作，也沒有成就。
設法以突破框架的方式作藝術行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