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美麗的土地與浪花:一段藝術展演的社會踏查
2012
08
01
文|許惠琪
圖|許惠琪
回鄉,灌溉自己的文化——藝術的實踐
土地是「有形文化資產」的象徵,而猶如阿美族年祭跳躍舞蹈形式的浪花,則是另一種「無形的文化資產」,楊雅苓的「土地與浪花」一展,試圖召喚觀者關注腳下踩踏的土地與豐富部落文化的連結。

沒有發佈展覽新聞稿、沒有刊登廣告文宣,「土地與浪花」一展靜默地在花蓮豐濱鄉實踐一趟反思的旅程。身為一位嫁入港口部落的阿美族媳婦,策展人楊雅苓以一種無比堅毅的勇氣,遠離了自己熟悉的成長環境與便利的都會生活,選擇在花蓮落地生根,重新融入另一種充滿差異的原住民文化,打造另一個愛與溫暖、新的家鄉。

左圖:花蓮縣豐濱鄉港口村的阿美族部落,其實她真正的名字是Makuta'ay,意謂「溪水混濁處」。右圖:策展人楊雅苓與「土地,我們的」港口部落地圖模型。

在台北大稻程長大的她,因著三年前花東之旅的因緣認識了現在的老公阿努.卡力亭.沙力朋安(Anu Kaliting Sadipongan),期間楊雅苓思考如何在地生活,如何將自己美術創作及藝術評論的學習背景,與這塊部落土地產生連結,「我能做什麼?我到底要做什麼?」成了在花蓮生活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更是回饋部落最好的禮物。同時,身處在山海之間,無一不是自然和原始文化的花蓮部落裡,對於「藝術是什麼」這看似古老的美學議題,反倒成為楊雅苓策劃展覽的過程中,一個不斷浮現與衝撞的詰問:人為的藝術、文明的知識、藝術實踐的形式、藝術介入社會的權力等等,都是一位既是外來媳婦也是策展人身份的楊雅苓,所必須要謹慎應對的難題;有趣的是,它往往不僅是一個藝術本質的問題,而常常是一個人事、現實的社會問題:部落族人的感受,他們怎麼去看、怎麼去想?

讓人隨身攜帶閱讀的《踏查手札》。

整體看似靜態的展覽形式,引領觀眾進入作品核心的重要媒介,則是策展人費心製作的一本《踏查手札》小手冊,它被放置於部落的活動中心、藝文工作室及雜貨店等公共空間,等待大批來參與年祭的外來遊客索取閱讀,裡頭夾雜情感與知識性文字所敘說的,是一個個土地不斷被傾佔、文化不停消失的故事;與祭典、無形文化資產、土地歸屬認證的相關訊息,在在說明了長久以來存在於港口部落的不正義:地方政府或公部門的不當土地侵佔、祭典儀式的娛樂化,這諸多的思考與提醒,正是楊雅苓想透過展覽所進行的「教育任務」,特別針對每一豐年祭均會大量湧入的外來觀光客所設計,並慢慢融入觀察此一過程所引發的小小擾動。

左圖:作者為每一幅拓印作品寫下最直覺的觀察筆記。右圖:揉合現代水墨與版畫技法的實景考古誌。

展場分散於港口部落、活動中心、項鏈工作室及石梯33號四處,策展人找了六位在地阿美族與一位受美術教育出身的藝術家,希冀除了原族人透過創作再次「發現」自己、言說自己外,也期待帶入他者角度的觀看——李宣霈即以她現地製作的《拓》版畫,經由手的直接拓印,轉換出一幅幅佈滿身體與自然感知的部落人文地景。

左圖:清楚的古地名標示,貼近部落族人生活感的地景模型。右圖:活動中心是平時部落族人舉辦活動與召開會議場地。

「為什麼無法說出自己的土地?」基於這樣的疑問,楊雅苓一開始最想製作部落的地圖,她將「土地,我們的」計畫安排於港口村活動中心的二樓,這是由二位擁有高學歷卻急欲返鄉的林易蓉(Tipus Hafay)和張智堡(Kacaw Kaokoy Cikatopay)策劃,邀集部落青年回溯傳統地名的記錄工程。百年前族人成長土地上的任何命名,都與它的形貌、生活與習俗緊密相連,但經政府略地改名後,失去主權的阿美族人,慢慢地也遺忘自己的文化,以致對外移的年輕一代來說,母語與在地生活的斷層,使得記錄及模型製作的工作更顯困難;透過部落耆老的記憶及口述,一次一次的訪談、工作坊討論、拼音校對,族人們共同完成屬於阿美族語的「部落地圖」,而這塊承載祖先們上山下海足跡的土地模型,隨著展覽持續進行中,更凝聚了部落族人的情感。

進入另一項鏈工作室的展場,看到依祐.噶照(Iyo Kacaw)《生命的穿透力》創作及阿努的《文化音痴》錄像,他們都是國中畢業後即離鄉發展,依祐在爬完聖山後決定回到部落,阿努則是在台北工作十年後,厭倦了制式上下班、競爭的人際關係,一股害怕遺失本質的內在聲音,召喚自己回到家鄉。使命傳承母語的古調吟唱,保留在地部落聲音,自然成為阿努此次影像創作的思考素材。

依祐.噶照的《生命的穿透力》,象徵大樹穿透磚牆的堅韌生命力。

撿拾漂流木的木雕創作,一直是原住民族自環境中取材的天性,撒部.噶照(Sapud Kacaw)的《月洞》(Tefon no folad)及《爐灶》(Masaparoray),不單是視覺形式的組構,更重要的是它意圖傳達與阿美族這片土地有關的歷史文化,它是祈雨之地、是地名,但這些意義經時間沖刷已改變或被遺忘,透過對這些作品的觀看閱讀,喚起的是背後土地與人的密切關係。

阿努.卡力亭.沙力朋安的《文化音痴》,以現代與傳統吟唱的並置,造成視覺與聽覺混雜的衝突。(圖片來源╱影片擷取畫面,楊雅苓提供)

「回到花蓮就像重新活過的人生」,有一半漢人一半阿美族血統的王亞梵(Lekal Sumi)說著退伍後回到部落的體會,一開始他從旁協助媽媽劇團表演的記錄,之後,也因媽媽為休耕30年的海梯田復耕四處奔走,王亞梵一路全程紀錄,自然地,用影像敘說表達,成了他自學創作的興趣。《米粑流》(Mipaliwa)記載了整個「石梯坪濕地復育計畫」,從尋找水源、整地、爭取林務局補助、自然生態農法到試種,及過程中數不清的溝通與協調;透過王亞梵貼近土地的言說影像,建立了觀者與部落農田間的情感認同;而《土地的養分》也經由撒部訪談的拍攝,表達土地過度開發的危機感,及一份尊重土地文化的懇切疾呼。

土地是「有形文化資產」的象徵,而猶如阿美族年祭跳躍舞蹈形式的浪花,則是另一種「無形的文化資產」,楊雅苓的「土地與浪花」一展,試圖召喚觀者關注腳下踩踏的土地與豐富港口文化的連結;沒有強勢的權力介入、立即有效的藝術策略,策展人以在地人的角色,如實的生活與學習融入,透過緩慢的方式,溫柔而堅定地揭露部落族人的生存處境,及給予外來觀光客旅程中的省思。

很明顯地,「土地與浪花」只是一個開始,它並不會隨著展覽結束而終止,它將安靜而充滿力量地開啟另一段藝術的微小行動……。

左圖:撒部.噶照的《月洞》,月洞代表月亮的家,原為祭典祈雨的地方,今因觀光成了東管處遊憩區,所以現今作品僅能放置原月洞處之外的海邊。中圖:撒部.噶照的《爐灶》,Masaparora是一個地名,即爐灶,表意部落的三個重要年齡階級,堅固頂著部落事務。右圖:紀錄片導演王亞梵,他身後是復育成功即將收割的海稻米。

 

土地與浪花
策展人:楊雅苓
展期:2012.7.7-8.8
地點:港口部落、活動中心、項鏈工作室、石梯33號
參展藝術家:李宣霈、阿努.卡力亭.沙力朋安(Anu Kaliting Sadipongan)、依祐.噶照(Iyo Kacaw)、張智堡(Kacaw Kaokoy Cikatopay)、王亞梵 (Lekal Sumi)、撒部.噶照(Sapud Kacaw)、林易蓉(Tipus Hafay)
相關參考網站:土地與浪花 https://sites.google.com/site/thewavesinthefield/
       米粑流 http://cepoorip.blogspot.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