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產階級儀式性的反諷:「台北民宿藏畫」汪正翔個展
2020
05
22
文|彭康家
這些被「加工」、人為的「介入」所再現出來的各種影像,與真實世界之處境、斷裂的差距是有多大呢?藝術家對於中產階級「再現」的形象、舉止的嘲諷與思考以及「作假」行為,讓我們去思考影像的真實性,散佈在不同歷史/文化中的各種多元樣貌,找出生活周遭被譴責的、病態與負面的生命政治。

(上圖與刊頭圖:攝影/史佳欣,汪正翔提供)

藝術家的生存狀態就是藝術生存文化的縮影

踏入ONFOTO STUDIO承德空間三樓的展示空間,並沿著閣樓的木頭的樓梯往上走,眼前看到的是白色光亮的證物鑑定桌子,擺放著藝術家汪正翔為民宿所拍攝的十二張照片。藝術家利用他拍攝的照片,再加工後,並以畫圖創作時常用的紙膠帶,黏貼、平放在桌面上(這樣的觀看視點也是相當地有趣),我們是以上往下的視角,以畫作真偽鑑定之方式,在觀看、凝視與操控AR的機器。汪正翔運用了AR技術讓民宿照片中的世界名畫煥發了光彩,重新找到新生命,牆上投射的影像畫質看似更為清晰,而操作機器的時候可以運用不同的斜度、角度,呈現出不同大小、方向的影像,我們也可「操作」複製畫的大小來符合牆面上的畫框,這樣賦予影像抽象的隱喻、投射手法,讓觀者有很多不同對藝術的聯想與想像空間,讓牆上的影像與畫框之間的關係,隨著時間操控而疊加、遊走與變換,產生不同的意義,以及不同的對話與詮釋。

汪正翔運用AR技術,讓其過去接案所拍的民宿照片(連同其中的世界名作複製畫),開啟了更多的隱喻與想像空間。(攝影/彭康家)

白牆上的超真實(hyper real)影像也與觀者的記憶不斷地混合、覆疊,並產生新的意涵,AR技術如同攝影一般,都在還原抽象的真實,AR提供了某種真實,產生了幻覺形式的「模擬的擬像」;而這些破舊不堪、設備簡陋、昏暗的照明空間以及霉味、不流通空氣,地上甚至帶有血漬痕跡,卻運用浮誇複製畫、壁紙張貼與成套音響之設備,整個民宿之佈置皆是模仿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這些旅宿的住戶,卻是對於生存條件要求極低的旅客,只求有個暫時歇腳、短暫休息的空間即可。有趣的是,這些複製畫之風格是台灣民眾接受度極高的印象派畫作,人類學者理查.威金森 (Richard Wilkinson)與凱特.皮凱特(Kate Pickett)則認為,欣賞寫實繪畫以外之作品須付出其他資本,寫實繪畫是較容易讓一般民眾所入門的。而這些法國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印象派Impressionism與克林姆(Gustav Klimt的畫作,反映出台灣美術教育之審美品味(對西方古典主義之崇拜與膜拜)。通常這些民宿的住戶為台灣處於弱勢的族群:新住民、性工作者、外籍移工以及低階勞工或罪犯,如同被社會「厭斥」(abjection)之社會邊緣人,對於這種隱晦、曖昧與詭譎之空間,藝術家在拍攝這些影像時,也反映了靠大量接案維生的藝術工作者之生存處境:一種不穩定與低酬勞,為了生活而不得不做的自尊心受挫、放下身段的矛盾心理狀態。

汪正翔接受委託為民宿拍攝美照,卻也在這樣的工作裡,識見了藏納其中的社會殘垢。(攝影/史佳欣,汪正翔提供)

汪氏於2011年接案拍攝苗栗的木造建築時,刻意地要將台灣景色拍攝出美好、完美的樣子,往後的生活經驗給予藝術家許多啟發與靈感:2011年到波士頓學習攝影,2016年去到紐約駐村從美國回到了台灣之後,一開始看到台灣的景象非常不習慣,但久了之後,已習慣周圍的景象,那是由於我們在觀看時的角度,是有所「選擇」的;就如同我們無法去正視所謂被社會排除或邊緣的景象,這些被主流所排除之議題,正是我們不願去觀看討論的「厭斥」的存在——不被尊敬的位置與規則之狀態。2014年到2015年藝術家在受委託拍攝非法的民宿照片之時,民宿老闆將一位暫時居住的房客給趕走,只是為了要呈現出「美好」的照片,一種完好無瑕疵之狀態,汪氏在拍攝的當下非常難過,看到一個比他還弱勢的生存狀況,並看到了社會中層層的階級關係,一種弱弱相逼的感覺;然而,這些呈現出來的影像是「有所選擇的」,不知道它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祕密?隱匿了很多我們與城市、汙穢、邊緣或非主流議題之間的關係,遮掩了許多的社會網路與人際關係;這些被「加工」、人為的「介入」所再現出來的各種攝影/影像,遮蔽了瑕疵和礙眼的視覺景象,與真實世界之處境、斷裂的差距是有多大呢?這些不斷延異(différance)、擬像(simulation),開展出不同的意義與觀看視角,亦是藝術家對於中產階級「再現」的形象、舉止的嘲諷與思考以及「作假」行為,讓我們去思考影像的真實性,散佈在不同歷史/文化中的各種多元樣貌,找出生活周遭,被譴責的、病態與負面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

「封鎖線」與扮裝行為

有趣的是,「台北民宿藏畫」跟藝術家的自身生命經驗、生活觀看方式串起了連結和想像:第一,汪氏於2011年於苗栗拍攝民宿時,觀察到民宿有趣的現象,木造民宿的外觀看起來破舊不堪,但雜誌或旅遊介紹中的攝影照片,往往是「美化」過後的;第二,這些名作複製畫與藝術家自己的處境相似,高中就讀名校,如今為了1500元接了宜蘭民宿拍攝案子,複製畫的生存處境猶如藝術家的狀況,同是天涯淪落人;第三,因遺傳先天視力不佳的藝術家在看手機和閱讀時,會使用「放大鏡」,如同AR科技「放大」的效果。

(攝影/史佳欣,汪正翔提供)

在投影的白色牆面前,藝術家拉起了我們常見的封鎖線(紅龍,猶如外縣市對於天龍國之調侃之戲謔稱呼),於空間中形成了兩個界線,觀眾可以掌控/操控的「證物鑑定」的桌面,以及拉起「封鎖線」的另一個視覺空間;封鎖外的視覺空間,它是隨時在變化的、游移的、具有時間感的;封鎖線暗示著傳統繪畫膜拜之神聖性,觀眾在觀看過程之中的儀式性,必須與畫作小心翼翼、刻意地保持距離;另一方面,AR機器除了可以操控彩色影像之外,也可以做出黑白的投影效果,讓觀者可以產生兩極的視覺感受。封鎖線內空間暗示著「禁忌」命案現場之空間,猶如危險的違建工地,民眾必須小心翼翼地與這些投影的西方古典主義與印象派畫作保持距離;在開幕當天,藝術家扮裝成警衛,此扮裝行為,意味著紅龍這條線與牆面投影畫作之呼應,警衛必須盡好職責,看管藝術品之安全,也防止民眾闖入,這樣仿效、假裝之扮裝,同時也在諷刺中產階級日常生活中各種虛幻、虛假的行徑,在做出這些儀式性的行為之後,也讓自己心理得以舒緩。

展覽開幕當天,汪正翔扮裝成警衛,與現場的紅龍擺設相互呼應,諷刺中產階級的日常行徑。(攝影/史佳欣,汪正翔提供)

汪正翔運用AR「虛擬實境」技術,讓觀眾可動手操控螢幕,透過藝術家所拍攝的影像文本,觀眾可再演繹、再脈絡化、「再敘事化」,將證物鑑定桌面上的十二張照片轉化、映射(mapping)成當下的影像體驗,以及全新的情境,而當這些被放大的影像,投影到白色的牆面時,原本照片視角中的複製畫或是屋內一隅,投影成一個在牆面上極大的影像,猶如社會中不堪入目或被忽視的景象/人物,同時觀眾在用手操控,也象徵著我們的肉眼所選擇的可見與不可見。而這些複製畫以極為簡陋的裝裱手法懸掛於屋內,感覺出一種俗不可耐、庸俗與膚淺的生活品質,汪氏以再脈絡化、再敘事化之手法,透過科技方式再創造出觀賞者對於生活片段的重新組合、連結與聯想,讓我們去重新觀看這些攝影作品中的各種細節;當觀眾在操控AR機器時,不只放大了照片中的複製畫影像,照片中的各種細膩、微小的細節都可放大出來,不忍卒睹的社會殘垢、故事被揭露,讓我們去正視社會中被忽略的藏汙納垢。

(攝影/彭康家)

結語:對中產階級藝術美感的反諷

這些影像誠如社會學家霍布瓦克(Maurice Halbwachs)所言的「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個人之記憶無法獨立存在,必須連結、混合他人的經驗,我們可根據影像建構出對於這座城市紋理之想像,從這些詭譎、帶有命案現場氛圍的照片亦然。藝術家這樣的創作手法,讓觀眾得以進行一種「微策展」,在真實與幻覺之間的界線消融與游移,藉由AR科技所生產出來的「再脈絡化」的影像,重新去思考各種被文化所排除、不可見的各種群體、文化樣貌;同時,汪氏的創作並思考社會的「階級」,暗諷了中產階級的行徑(例如,進台北當代藝術館欣賞作品的觀眾)及藝術圈的階級品味(例如,「藝起加油」的階級品味美感),從操作之中思考欣賞藝術的階級意識,猶如民宿業主的佈置美感,刻意佈置成中產階級的儀式性、生活樣態與美學品味,而進入的住戶也在品味、模仿中產階級的生活;從材料的選擇、觀念的擷取到影像的操作,藝術家都刻意避開「藝術性」的素材;他把對於藝術美感的反思,運用「操作」的過程,回到了對「生命政治」、藝術家「生命主體」自身之反芻。

 

台北民宿藏畫——汪正翔個展
2020/5/2-5/31  14:00-19:30(五六日開放)
ONFOTO 承德空間(台北市大同區承德路三段 90 巷 14 號 3F)

主辦單位|ONFOTO STUDIO
展覽策劃|汪正翔
企劃執行|ONFOTO STUDIO
展場設計|胡幼函
GIF 設計|Lucky Lu
完整資訊|http://www.onfotostudio.com/2020seanwang.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