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一種聆聽的習慣──聲音藝術家Yannick Dauby的異鄉創作
2013
04
01
文|熊思婷
圖|Yannick提供
異鄉人
2004年第一次來到台灣的法國藝術家Yannick,選擇以駐村的方式來瞭解這裡,「我不喜歡觀光,但我想認識台灣,甚至在這裡工作。」他說。

當「Taî-pak thian san piàn」(台北聽三遍)的各式聲音從音箱中播放出來,透過每一段聲音的前、中、遠景,我陷入了一個個熟悉的時空裡:〈鬼月〉中渾厚的落雨聲、交疊的嗩吶與誦經聲、規律而奮力的蟬鳴,共同述說一個關於餵養飢餓靈魂的集體善行;〈台北二零三零〉以單調巨大的空調聲作為開場與結束,中間它陡然喘息,又埋伏出現,這些聲音竟然如此貼近我們的耳膜;〈凱達格蘭〉則將城市裡的日常與(遠古)部落裡的作息相互撞擊,指出在凱達格蘭土地上與下的時間匯流處所發生的故事。

我望著訪談稿上被以紅筆畫出的「異鄉」兩個字,突然覺得詭譎,畢竟這些聲音,比起我所瞭解的我的原鄉,還要具體而細膩。

2012年於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的個展「蛙界蒙薰」,內容為台灣蛙類生態錄音與類比合成模組樂器的混聲與對話。

來到台灣

2004年第一次來到台灣的法國藝術家Yannick,選擇以駐村的方式來瞭解這裡,「我不喜歡觀光,但我想認識台灣,甚至在這裡工作。」他說。當時Yannick的想法是盡可能錄下他沒有聽過的聲音,因此這一個月的駐村,「像是一個導覽,一個入門的經驗,」Yannick說。「就這樣從2004到2006年,我們(與同是藝術家的另一半蔡宛璇)每年都來台灣一兩個月,每次有一個新的計畫和創作。」2006年,在原本選擇繼續攻讀博士的計畫中斷後,Yannick和宛璇決定回到台灣。當時由於法國文化政策的改變,補助文化活動的預算驟降,直接影響到的就是比較小眾的藝術型態,而一些具實驗性質的創作更受到衝擊。「我在法國南部的尼斯,那裡沒有太多藝術或音樂活動,所以我要跑很多城市去做工作坊、表演,或進行講座,這樣頻繁的移動讓我沒辦法去進行比較深入的計畫。」

2007年春天Yannick與宛璇先在愛沙尼亞駐村,夏天便來到台灣,決定先住個幾年。Yannick開始學中文,他想著一邊悠閒的進入異鄉生活,一邊思考接下來的計畫;然而計畫哪裡能追得上變化?「在教室裡」學習語言讓Yannick不能適應,「我們學『如果你要買個漢堡,要一塊五毛錢』,這是指美元嗎?我在台灣幹嘛學我要點漢堡呢?結果我只學了三個月。」他說。「如果要認識一個地方,應該有別的有趣做法。」

採集環境聲音

「我覺得在台灣、在愛沙尼亞,或在法國南部,只要是有很多人住的地方,對我來說就是要很努力去適應的地方,」已在台灣居住超過五年的Yannick說。「我覺得無論到哪裡都需要去忍受,去生活,而我最好的工具就是透過聲音。」

2009至2010年,Yannick於嘉義進行了一個聲音的文化資產的採集。「大約15-20年前我開始做聲音的創作,我對錄聲音有興趣,不是在錄音室錄,是在外面(環境)錄,」Yannick說,「對於收錄各種文化中的聲音──不管是音樂、故事或生活環境──我都很有興趣。」嘉義的聲音採集計畫是台灣第一個這樣的計畫,或許這是個類似愚公移山、很誠懇憨直的想法,但卻是一個很好的開始。「確實有很多文化性的聲音在消失中,並且很快就會消失不見。」Yannick笑著說,「在這個計畫中我認識了很多地方,遇到很多有趣的人,只不過對於國語一點幫助都沒有(因為他們講台語)!」

採集後的聲音經剪接完成,全長共40-50個小時。Yannick曾在某次訪談中提到,能代表嘉義的聲音,是製作榻榻米的聲音。「那是一台80歲的機器,它發出一個低的聲音,而那個聲音非常棒,細節很多,它是一個生活的痕跡(trace)。」今日再度提到這個令他印象深刻的聲音,Yannick說:「榻榻米的聲音像是一個symble(符號),而我現在不傾向去尋找符號(因為沒有所謂重要與不重要的聲音),我認為重要的反而是,分享一種聆聽的習慣。」

此為2009至2010年與新竹縣五峰鄉桃山國小合作的「藝術進入社區計劃──聽見桃山」期間,在傳統竹屋裡進行的母語課創意課程和錄音現場。

大自然裡的聲音,是感動Yannick的另一個異鄉經驗。「法國南部跟台灣的大自然非常不一樣,那裡很乾燥,這裡潮濕溫暖,身體感覺完全不同,聽到的聲音也不同。」Yannick說。蟬、蟋蟀、樹蛙、貓頭鷹等的叫聲,都一再吸引他對於自然去做更深入的研究,「對我來說2007年有一個非常大的轉變,因為我認識了一些對大自然有興趣的人,也從這時候開始做關渡自然公園的義工,如果錄到一個聲音,我可以馬上去請教朋友,」Yannick很開心的分享:「此刻我再也不是alone with my sounds,聲音是一個媒體,讓我認識台灣的大自然,我便先錄下來,慢慢做屬於自己的研究。」

累積了無數次的聲音採集經驗,對於作為素材的聲音的管理,Yannick說,「如果這段聲音我可以採用,就馬上要剪接,如果不用就先擱著;有很多聲音現在用不到,還在錄音機和電腦裡面,所以目前我有一個個人聲音資料庫,」他笑著補充:「其實比較偏向倉庫。」

尋找聆聽的角度

在法國生活時的Yannick就已經是一個喜歡喝木柵鐵觀音、聽南管音樂的「重度」民俗文化愛好者,現在位於台灣住家的小型工作室裡,也滿櫃子是新幾內亞、印度、新疆、非洲等的音樂唱盤,他甚至珍藏一片關於朋友在南美的亞馬遜錄製的「河裡的海豚」的聲音。

會如此珍愛各種音樂及聲音,甚至影響到目前自己的創作形式,Yannnick將此歸因於小時候的經驗:「從小我就很喜歡聽音樂,但因為錄音帶太貴,我都到圖書館的音樂區借音樂回家聽。」大部分的圖書館可以借到黑膠、錄音帶和CD,而且各類音樂都有,「音樂和聲音,只是關乎聆聽角度的不同,而情境裡的聲音含有邏輯,是一個故事、一種行為;」Yannick說。「每次錄音對我而言不是去發現『新』聲音,而是去追求一種聲音當下的情境,有時候都得花半年或一年的時間去努力的找。」

這個月Yannick會出版一張LP作品,這是2012年9月於數位藝術中心舉辦的聲音藝術個展「蛙界蒙薰」(結合青蛙的有機鳴頌及電子聲響的對話)的成果出版,「我的創作大部分只有聲音,通常不會再加上視覺的部分,因為不需要,我認為面對我的作品,觀眾只需要『聽』這個感官就足夠。」Yannick說。

左圖:在戶外自然環境中進行田野錄音的聲音創作者Yannick。右圖:近年Yannick最重要的音景編曲創作出版「Taî-pak thiaⁿ saⁿ piàn 」(台北聽三遍)。

將聲音延伸出去

2008年透過舞者周書毅的引薦,Yannick與「驫舞劇場」開始合作。「那時候書毅帶我去看『驫』,他們當時有一場表演《骨》,需要有一個人協助進行『音樂設計』,我覺得他們的東西很不一樣,可以選擇與一般相異的音樂來搭配,挑選一些意想不到的聲音來對應。」Yannick為每個不同風格的段落挑選音樂及聲音,而「驫舞劇場」也非常樂意做新的嘗試,不給太多預設的想法。「有一段我用的是巴西亞馬遜森林裡,一個獵人在模仿鳥的叫聲,這一段聲音與舞蹈配合得很有趣。」然而,與舞團合作的作品,始終與自己的創作有所區隔。「舞台上,舞者是最重要的,我的任務是幫忙帶進一個環境、一個動力、一個時間與空間的感覺,這與我自己創作的頻率不同。對觀眾來說,聽我的創作與聽一個舞作的背後音樂(雖然也是我的創作)的專注力是完全不一樣的。」

除了與舞團的合作,近年,Yannick與宛璇積極投入與社區有關的工作,他們在新竹客家村及五峰鄉桃山國小都進行了環境記錄與藝術計畫。「我們在桃山國小製作了一張與傳統文化有關的CD,裡面有故事、有環境、有音樂、有人聲……就像一個聲音的旅行;在客家村做的比較跟地方有關,繪製古道的文化生態地圖、說故事、進行工作坊……我認為這在台灣是重要的工作。若有機會,我們很樂意繼續做下去。」

後記:語言與聲音

在進行這個夾雜中、英、法語的訪談之前,我和Yannick及宛璇做了一些溝通,關於語言。然而訪談是如此順利,在兩個小時的交談之中,語言或文字或意義都沒有禁錮我們彼此的理解與想像。「語言是一個可以試驗和遊戲的東西,有的時候不要去管語言的問題,我們要『玩』溝通,」Yannick說,「就像我在嘉義來吉錄茶園裡面那些太太在採茶的聲音,我感覺其實我們可以彼此理解,彼此sharing(分享),這樣就夠了。」

我在黑暗中再聆聽一次「Taî-pak thian san piàn」(台北聽三遍),的確,這一位以聲音來記錄異鄉的藝術家,魔術般的挖掘出作為一種溝通橋樑和管道的聲音,它直指一個不需要語言(因此也沒有隔閡)的潛意識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