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眼前的這位男子,下巴蓄著一綹鬍子,略瘦的身材穿著深色的襯衫,淡藍色的七分褲以及平底帆布鞋,略帶桃花的笑眼以及說話的神情,呈現著典型「文青」風的氣質與裝扮。男子外在的造型對照他策展人的身分似乎也十分相應。他是許峯瑞一個年近三十的大男孩,以略帶戲謔或淘氣的口吻說著:「我嘗試著去交換展示的機制……」、「這個展覽主要有兩部分……批判藝評機制……」,略帶嚴謹的口吻及術語,似乎是為了在所謂的藝術訪談中,特意地去呈現一些所謂的專業質感。然而一回頭,他略帶靦腆卻又幾許得意地介紹貼在牆上那張似乎不那麼專業的策展論述海報。
蝴蝶哥哥、滿姐……海報上的描述,讓藝術家猶如這位大男孩的家人與朋友,而這展覽彷彿是一場朋友共襄盛舉的遊戲,在略帶輕鬆的氛圍裡,以調皮與幽默的姿態輕輕地挑弄著所謂當代藝術、策展、美術館乃至於文化經濟等時尚卻又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名詞與觀念。
訪談間策展人特意調製了一杯檸檬雞尾酒,那是由藝術家黃博志所釀的檸檬酒,淺嚐時你會立刻迷醉於酒體外顯的酸甜、清香滋味,但一如所有的雞尾酒在味覺的滋味外,都有著一段值得品味再三的故事般,在那極具時尚感的滋味裡,卻蘊藏著一段關於土地、農民與國家機器間的糾葛情緒,於似乎你想起了那杯酒在舌根處稍縱即逝的淡淡苦澀滋味。
這杯私釀的檸檬特調讓我回想起曾經看過一段關於描述調酒的說法:「不管是那一種調酒,都藏著多少能改變顧客人生的魔法。」「展.歐德.展」正如同黃博志的那杯私釀般,淺嚐時舌尖感受到的是清香與甜蜜,唯有細細回味與探究,才會發現那深藏在舌根處的幽微苦澀,從而觀者的內心與情感開始慢慢地隨著展覽裡的作品發酵,回思作品裡的故事及觀點乃至於重新觀看人生與藝術。
一、家具行與美術館——展示與經濟的雙重邏輯交換
精品家飾與美術館,這兩個乍看之下性質截然不同的空間,卻在展覽「展.歐德.展」成為了鏡像對映的空間,家具被展示在美術館中,而藝術品則出現在家具店裡。儘管在常識中,家具店與美術館其空間的性質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然而仔細思考卻可以發現二者其實有著極為相似的內在特質。首先二者都以展示為主要功能,無論是家具抑或者藝術作品,其呈現於消費者或者觀者眼前的方式,毋寧有著某種異曲同工之妙。
仔細觀察時尚精品家具空間的規劃邏輯,可以發現與其說其展示邏輯在於投射某樣商品,毋寧更像是在傳遞某種生活的氛圍與場景,從而具有了類似於裝置藝術的觀念與氣質。更有甚者,這類空間與美術館相同他們的展示乃是有期限的,隨著商品的更替與銷售季節的差異,展示亦隨之轉換。另一方面,當代美術館的展示及設置在1990年代以後亦開始出現了顯著的變化,當古根漢開始展示哈雷機車,LV開始展示當代藝作品,BMW及BENZ開始興建博物館;乃至於資生堂、三菱、森美術館這類由財團一手主導收藏與展示的美術館時,應該不難想見其中隱含的資本邏輯與百貨公司、精品旗艦店有多麼的相似。而或許更難以令人置信的事實是,西方在博物館與美術館大肆興盛的十九世紀,也是精品與百貨開始綻放的年代。相較於宗教性與精神性,哲學家班雅明筆下的藝術「靈光」,似乎在美術館開始出現時便閃爍著資本主義的霓虹燈彩。
從這兩種空間內在隱藏的共通邏輯,再次凝視展覽「展.歐德.展」,我們似乎可以更深一層的去推敲策展人那似無意若有心的詼諧與幽默,透過美麗而時尚的外包裝,許峯瑞的策展帶有著嘲諷性的批判意味。在這個鏡像的展示交換中,策展人所映照出的並非兩種展示邏輯上的差異,毋寧更像是映照出二者(精品店與美術館)在深層邏輯結構上的同質性。
二、 舌尖上的滋味——波希米亞人的美麗與哀戚
普契尼的歌劇《波希米亞人》,讓五光十色的繁華巴黎有了深刻的靈魂卻同時也刻畫了這靈魂的哀戚。藝術家從來都是大城市裡的波西米亞人,漂流於主流價值與社會之外。展覽中黃博志釀的酒以及張恩滿的蝸牛料理,或許正是最深切的投射了藝術家其波希米亞靈魂的生活況味。家具店的一隅,一瓶一瓶小小的玻璃瓶裡,清白色的檸檬酒以及角落處的廚具與鍋碗,暗示著這個展覽存在著視覺之外的體驗,而或許這些體驗相較於凝視與思考更為深入觀者的身體裡面。
畢卡索的作品《Glass and bottle of Suze》或許回應了「不管是那一種調酒,都藏著多少能改變顧客人生的魔法。」這段話。Suze酒是畢卡索年輕時最愛的酒,明亮的金黃色給了藝術家窮苦時期的力量,也將畢卡索從藍色時期的憂鬱中拉出來,走向了粉紅色時期的亞維儂姑娘。每一杯調酒背後都有著一段屬於靈魂的故事。相較於畢卡索的Suze酒是給自己喝的酒,黃博志私釀的檸檬酒卻是藝術家釀給觀者喝的酒,在黃博志的酒裡有著台灣農業、農民乃至於農產品在國家經濟政策與機器下遭受扭曲、破敗的故事,也有著藝術家最誠懇的自力救濟與反叛。餟飲一口黃博志的檸檬酒,你會驚艷於舌尖的清香與酸甜,然後或許最蝕人心魂的卻是舌根處那稍縱即逝的苦澀滋味,那包裝在酸甜滋味下的苦澀才是藝術家嘗試撼動觀者靈魂的滋味。
如果說黃博志的檸檬酒是農業政策的味蕾批判,那麼張恩滿的蝸牛料理則是在舌尖上傳遞一則又一則動人心弦的人類故事與心靈地理學描繪。從蝸牛地圖到蝸牛料理,張恩滿的作品有著濃厚的土地濕氣及屬於原住民食物裡的特殊氣息。那人類學田野調查式的創作方式,讓藝術家的作品有著深厚的族群及土地記憶與情感。而蝸牛在城市的消逝似乎也印記著某種早期純樸的生活方式與飲食文化在商品經濟邏輯的世界中次第消失。
迷人的調酒與美味的料理,在看似時尚而華麗的晚宴中流轉傳遞,彷彿在討好著這城市的味覺品味,細心地包裝在主流的商品經濟邏輯下,藝術家與策展人暗暗地在其中策畫著當代邊緣價值與族群的藝術逆襲。
三、店員/藝術家——我銷售故我在
藝術家吳耿禎的作品,一直以來始終呈現出創作者其精湛的身體技術,如何地在材料上翻轉乾坤。然而這一次吳耿禎卻將身體當成材料重新去思考所謂「藝術家」的這個身分,他扮演起一個在美術館展示推銷家具的店員。從某個角度看藝術家與業務員其實很像,在充滿術語及專業名詞的當代藝術圈裡,藝術家的創作自述正猶如業務員的推銷話術,必須說得十分專業,必須牢記專有名詞,必須讓觀者相信你所說的一切都是正確的,而當然地你的表情與眼神必須吐露出絕對的自信,不容觀者絲毫的質疑與猶豫,除非這位觀者是一位收藏家或者藝評人,而這時藝術家必須一如業務員般精確而細膩的讓顧客的意見得到正確的發揮與表述,所謂的專業身分其實是一種機制脈絡裡的角色扮演。然而藝術家與業務員真正相似的卻或許是,在這個資本邏輯的社會中決定了業務員價值的銷售金額,也同樣的決定了藝術家的價值。而正是在吳耿禎的行為藝術中,我們看見了當代藝術與精品產業間的相似性以及同質的資本邏輯結構。
透過藝術家的行為與創作,展覽「展.歐德.展」一層又一層的拆解了商品與藝術品在資本邏輯結構中諷刺的同質性。
小結
在一個充斥著Hello Kitty的房間裡,許峰瑞說:「周育正的作品還沒來,他要探討關於藝術銀行的議題……。」他補充著說由於文化部的作業流程,原先預定的時間一再的往後延……,「也許之後等展覽結束再出現也好……。」。
從商品到金融,在當代藝術越來越像是資本的延伸與累積,而策展與創作似乎也越來越靠攏在資本生產的邏輯裡。諷刺的是,藝術生產似乎總是需要資本的挹注,於是展覽與創作成為了操作著一種令常人難懂的專業術語,重複地進行著拆解與重構資本結構的概念遊戲。電視上賴駿杰的表演在上演著,那場景讓我想起了那些繁複得無人能懂的金融商品術語。展覽裡重複地上演著拆解與重構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