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紀錄片這行剛超過十年,一路走來,細數曾經上過的「正規」電影課(學校科班教育和訓練),其實真的不多。我的紀錄片學習,大多是在一部部的影片觀看、討論和書寫之中,累積出來的。這些影片,成為我的一對一電影課,供我學習紀錄片裡各種得要琢磨的觀點、技巧、美學、影像位置。此次國藝會將其過往曾經補助過的紀錄片,挑選集結,成為「影響影展」。參展影片洋洋灑灑排列出來,有不少影片和導演,過去曾經作為我學習紀錄片路途中,虛擬授課過的老師。
第一堂課,與被記錄對象的關係:權力與誠實
正在鑽研思考著「客觀如何可能/不可能」的民族誌影片製作課堂上,作為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初次持攝影機的人類學學生,《在高速公路上游泳》這部紀錄片,輕輕鬆鬆一腳踩過封鎖線,走進過往我視為恐懼的禁區裡,讓我們直視著攝影機介入關係,所產生的拉扯和變化。《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是1998年,由當時正就讀南藝記錄所的吳耀東導演所拍攝。片中記錄了他的學弟,一個患有愛滋病,選擇在自我生命中遊蕩的人。一年多的拍攝過程中,為了完成紀錄片,他們互相坦誠、說謊,甚至直接面對鏡頭,討論該怎麼「表演」他自身的故事給攝影機拍。影片挑戰了過去許多拍攝紀錄片在意的倫理問題,掌控攝影機或者影像詮釋的權力爭奪,赤裸裸的暴露在影片裡。
這部影片震動了當時剛開始拍攝的我,如此迷人,如此充滿挑戰和越界。自此之後,我的觀影食慾大開,四處尋覓紀錄片來看。2011年,吳耀東導演完成了新作《舞台》,記錄三個歌仔戲班,在舞台上的劇碼,與舞台下的人生。從常民生活的廟會、社區演出,到舞台劇形式的大型表演。跟著三個戲班上路、排練、呈現。聽著舞台下,戲班靈魂人物,說著他們的夢想與熱情。
緩慢移動的鏡頭,帶出每個人參與其中流露的情感,台上與台下、上妆與下戲,戲班的生活展開在觀眾的眼前。中景尺寸(半身景)的畫面,讓觀者像是站在導演的位置上,也就是被攝者的身旁,聽著他們細數一路行來的經歷。生活的片段,精準的捕捉了戲班演出時的紛擾、熱鬧,對比著三位主角的日常中,沈默的奮鬥以及自我要求。
相較於13年前剛拿起攝影機,拍攝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影像畫面自由並帶著年輕的浮動,《舞台》的影像顯得成熟洗鍊許多。但片中所流露,與被攝對象的貼近、熟稔的互動,細膩的觀察和善於呈現那種無以言喻,流動在人與之間的情感,還是吳耀東導演一直以來最令我佩服的特點,也是學習與被攝者關係的最佳電影課。
第二堂課,私題材的拿捏與堅持
首次遇見許慧如導演的《雜菜記》(2003),是我剛踏進紀錄片的第二年,這是一部拍攝女兒與父親日常生活的故事。那一兩年,來自南藝記錄所學生的幾部紀錄片,不少以自身或者周遭親友為題材,在台灣與國外影展拿下大獎,得到許多迴響。當時不少評論卻將這類題材的紀錄片,評為「小格局」或者「學生因為田野的便利而作的選擇」。
其實拍攝這樣的題材,更需要面對關於拍攝關係(導演與被攝)和原有關係(親子、朋友)的思考、拿捏,也必須有著過人的毅力勇氣,才能保持作為拍攝者,同時也是被攝者的角色平衡。在呈現影片時,如何將私人的故事,轉換成能對他人敘述的故事,更是極大的挑戰。該怎麼選擇拍攝的位置,剪輯的角度,該怎麼取捨暴露生活的界限,都是拍攝這類私題材紀錄片,得要一一面對的難題。
《雜菜記》中,女兒與父親的生活細節交錯,看似十分親密的生活影像中,由於沒有太多背景資訊的提供,反而恰當的提供了細縫,讓觀者得以進入、投射自身的親子情感,產生共鳴。相對於在《雜菜記》裡,就在父親身旁,兩人默默無語的互動。2008年,導演的新作《黑晝記》採用了不一樣的策略,女兒/拍攝者的旁白貫穿全片,娓娓道來她對父親的情感,對患病父親即將死亡的恐懼,以及自己與身體的關係。然而,簡單的話語,加上導演一貫安靜、細緻凝視般的畫面,聲音和影像,溫柔的流動在觀者的心中,勾起了每個身為子女的我們,對親人的相似情感。當巨大的、無以復返的死亡來到眼前時,無論多麼努力做好準備,無論多麼不捨想盡力留下什麼,最後那一刻,仍將坦開心,接受那必然的傷痛。還好有了這段記錄的過程,導演和作為觀者的我們,能夠一次又一次短暫的回到當初,想起逝去的人,和改變的自己。
「私題材」紀錄片,拍攝者對於「私」與「被觀看」的拿捏,以及面對濃烈情感的介入,始終能夠堅持作為拍攝者身份的思考,是我從許慧如導演的《黑晝記》裡,學習到珍貴的一堂電影課。
第三堂課,影像語言的力量:觀察的功力與耐力
看沈可尚導演的影片對我而言,最大的學習就是用影像說故事的能力。沒有旁白,不以語言或者文字資訊,提供過多訊息,《野球孩子》(2009)便是一部擁有驚人影像能量的例子。片中記錄了一群熱愛打棒球的孩子,練習和成長的童年時光。透過例行訓練、學校課程、休息時間、家庭生活等等,影像精準的呈現了這群孩子的成長時空,以及每個孩子不同的性格、內心世界,和他們與教練之間,既嚴厲又慈愛的互動關係。那些細微的神情,對著攝影機或者同伴說的話語,展現了導演必然花了足夠厚度的時間與精力,不僅是被攝人物們對攝影機的忽視或熟稔,自然的表現。更厲害的是,拍攝者等待的耐力和觀察力,讓那些稍縱即逝的小小動作,透過鏡頭的選擇,匯集成為一部充滿童趣且細膩的影片。
同樣的特點也能在導演最近新作《築巢人》裡頭發現。導演將攝影機,對準了一個單親父親,撫養著有自閉症兒子的家庭。在被數量龐大雜物佔領的家庭空間裡,導演仍舊找到了他與攝影機可以安放的位置,鉅細彌遺的展現了兒子的行為模式,與父親的應對。親子間的互動,從吃飯、說話,彼此的神情裡,我們看見了一段近距離的日常生活。導演幾乎隱形於他們狹小擁擠的客廳,他扭轉身子取景出讓觀者與被攝者,同樣不感覺到壓迫,可以自然生活的角度。
《築巢人》的故事充滿了許多影像上的隱喻,熱愛蜂巢的兒子,作出一個個幾何集合而成的作品。一點一滴構築著家,但是支撐著家的力量(父親),卻岌岌可危。《築巢人》珍貴的地方,便是讓我們看見一個身負重任的單親父親,在生活、在養育、在自我之間的掙扎、挫折和坦誠。那是身為一個人的多種面向,有光明也有黑暗。相較於許多拍攝有罕見疾病成員的家庭,採取的正向呈現,《築巢人》展現了更接近人性的真實。
這些驚人又精準的影像,我想是來自於沈可尚導演一直以來執著於影像、美學的構成思索,同時也是他敏銳的觀察能力,和默默耐心等候題材成型的功力。因此他的影片總成為我學習影像美學,與田野功課的最佳電影課。
我很喜歡看拍攝藝術家的紀錄片,當然除了因為藝術家本身創作吸引人之外,我很好奇,該怎麼透過影像,呈現不同媒材藝術的特色和核心。也就是說,透過紀錄片呈現藝術家和他的作品時,拍攝者是不是有考慮到,將藝術家和作品特質,透過形式或者透過影像美學的轉化,呈現呼應出來。為數不少的藝術家紀錄片,僅僅像人物傳記影片一般,透過訪談、創作過程、作品等等幾個方式,組成影片。因此,能夠像此次影響影展中,陳芯宜導演所拍攝《如果耳朵有開關》一片,在呈現三個不同的聲音藝術家同時,也在影片形式、鏡頭畫面,尤其是背景聲音上,選擇了能夠呼應不同藝術家性格、作品特色的形式嘗試,非常令人驚豔。
當然在《如果耳朵有開關》裡,也包含了上述提到的基本素材,但從訪談的角度(正面、側面拍攝),不同藝術家性格的呼應(安靜的、多語的),再加上極具實驗創意的聲音使用,和動畫疊影,一部視覺為主的影片,卻能突破疆界,向我們傳遞了聲音藝術家的性格、作品概念,以及感官聲音體驗。《如果耳朵有開關》,可以說是一部展現不同藝術媒材,如何跨界詮釋的實驗之作。對我而言,也是一部學習題材與美學形式,如何互相呼應的電影課。
由黃淑梅導演拍攝的《寶島曼波》(2007),記錄了自九二一以來十年間,南投中寮鄉清水村,漫長艱辛的重建。從天災的發生,到人禍的種種阻撓,從團結一致的社區,到不同立場而分裂的鄰人。《寶島曼波》以驚人的毅力,亦步亦趨的跟隨著村民們的腳步,歷經絕望、憤怒、妥協、合作等過程。影片展現出層層疊疊的人性複雜度,與事件的進行,交互爬梳出經過時間洗禮的動人故事。可貴的是,導演在之中並非全然抽離旁觀,透過影像和發問,我們彷彿跟著她一同經歷了馬拉松的腦力奮戰,去理解、去接受並且找出方法,面對這條漫長的重建之路。記錄這樣一個充滿矛盾、衝突、不堪和困難的事件,《寶島曼波》提供給我們一個,用了整整十年生命經驗換來的誠懇建議。
今年,這些營養豐盛的片子,因為影展被集結在一起,像是一場紀錄片的盛宴。邀請饑餓的影像製作學習者與愛好者,透過放映觀看和討論,好好的充實腦與心。一起來上電影課吧!
作者介紹
陳婉真,畢業於法國里昂盧米埃大學表演藝術所電影組,從事紀錄片研究與製作,作品多從個人經驗出發,風格大膽溫柔,將攝影機視為一種探索的工具,而非僅是紀錄。現為獨立影像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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