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溪畔的靈視者──宋澤萊
2014
01
02
文|王吉仁
說他是狂人也行,說他不諳世事也行,宋澤萊每每傾聽內在的聲音,總是選擇人煙稀少之路,進行文學創作,一生持續關注臺灣文學與現實社會的發展……

(原文刊載於 第十七屆國家文藝獎專刊)

誰是「宋澤萊」?

宋澤萊——年輕時就已極富盛名,以《打牛湳村》系列小說奪得許多文學創作大獎,震撼臺灣文壇。曾被葉石濤列為1970年代臺灣寫實主義文學代表作家之一,被視為繼王禎和、黃春明、王拓之後,繼承臺灣鄉土文學的新一代作家。

然而在他嶄露頭角輕狂的歲月中,卻標示著一段難以抹滅的苦澀記憶,並堆疊出他人生「巨大的陰影」。為了化解心中殘存的痛苦印象,他將自己大半的時間都投入在宗教與寫作上,希冀尋求宗教在心靈的慰藉,擺脫恐懼,並從寫作宣洩其不滿情緒,藉個人情感的抒發達到自我救贖。不可否認,原本隱藏在宋澤萊心理的阻礙,經由作品的刊出,反倒是將他推至備受肯定的小說家之列。他創作的作品極多,屢屢受人矚目,也引起很大的迴響,不管回饋是正面的或是負面的,宋澤萊都勇於承擔,樂於接受挑戰。說他是狂人也行,說他不諳於世事也行,美國詩人羅伯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在《The Road Not Taken》說:「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led by…」宋澤萊如是,他每每傾聽內在的聲音,總是選擇人煙稀少之路,進行文學創作,一生持續關注臺灣文學與現實社會的發展,正如這次獲選國家文藝獎評審評語:「持續創作四十年,寫作形式多變,具有強烈社會與人文關懷精神。」

「宋澤萊」怎麼來?

本名廖偉竣的宋澤萊,1952年2月15日出生於雲林縣二崙鄉,雖然自嘲自己是位已經福佬化的詔安客,然骨子裡仍具有客家人的硬頸精神。1976年自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在屏東服了兩年役,之後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妻子陳艷紅擔任國小校長,育有三子,全家定居在鹿港。1979年美麗島事件對宋澤萊影響甚鉅,並以此事件為分水嶺,使他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一連串政治文學作品都顯現出他對時事的批判與見解。1981年應邀赴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研究,並開始臺語寫作。此外,宋澤萊熱中辦雜誌,1986年結合志同道合的友人創辦《台灣新文化雜誌》、1995年和王世勛創辦《台灣新文學雜誌》,以及2001年又結合林文欽、王世勛及臺語文學陣營創辦《台灣e文藝》等雜誌,再再顯示宋澤萊推展臺灣本土意識與新文化運動旺盛的活力與文學力量。

家庭背景

談起宋澤萊的父親,能在日治時期曾受教育,可算是農村社會的知識份子。然而命途的乖舛卻降臨在宋澤萊父親的身上,宋父被迫當日本二等兵,去南洋打戰,那段顛沛流離飽受戰亂煎熬的痛楚,正反應出時代悲劇,宋澤萊曾在《黃巢殺人八百萬》序中提到這段歷史:「他或者告訴我遙遠的南方戰役,或者告訴我他的遭時不遇,之時,他總揮揮手,說:『真是悲哀的臺灣青年啊!』有時,飲酒的他竟會悲泣。」所以,沮喪的父親進而有暴力行為產生,方能宣洩他內心的不滿。而宋澤萊的母親,其實與鄉下一般婦人無異,由於忙於田事,都是瘦黑操勞的女人,「在封建的家庭中,她肩負了家務和農事,不會歇息片刻,我也記得她和父親間不愉快的生活,也看到她低垂著犬儒般的臉,把穀子交給債主而斷炊無措的情形,她沒有怨言,亦無反抗。」於是,一幕幕父親「軟弱無助」「暴力宣洩」、母親「任勞任怨」「無力反抗」的畫面,就這麼烙印在宋澤萊的心中,動搖了他原本明亮的人生觀,宋澤萊把自己的家庭當成整個臺灣的縮影,他反問大家:「我們這批戰後出生的一代,不是背負著整個臺灣島的不幸和受辱,來到這個世界嗎?」因此,「家庭環境」成為他日後寫作內容上一個相當重要的素材。

求學歷程

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舊意識下,所讀的書都侷限在教科書,國中、高中對宋澤萊來說,確實是一段慘綠時期。從省立虎尾中學(與作家林雙不同班)考上師範大學歷史系,在當時、尤其是鄉下人家,是光耀門楣的喜事,然而宋澤萊的理想卻是教育心理系。大學時期的宋澤萊,除了專研歷史學之外,更不停的吸收其它新知,當時正逢現代主義思潮大行其道,尤其是社會科學,包含人類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等三項,對他而言,都是必讀的。特別是志文的新潮文庫出版了不少心理學的書,都是他汲取現代主義養分的來源,也是他的興趣所在。這時的宋澤萊已懂得從佛洛姆(Erich Fromm)的心理學研究去讀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小說。然而,在求學過程中,身上的宿疾也一直困擾著宋澤萊,他曾自述「那時我腎臟結石、神經衰弱、支氣管炎、便中有血,好像是大好時光裏自折而早衰的蒲柳,臉上透著慘白而死亡的顏色,那時我二十五歲。」生理疾病彷彿不斷的纏繞著他,讓他身心俱疲難耐。

宋澤萊執教三十年,退休後專心寫作,並在2009年完成中興大學臺文所碩士學位。2011年宋澤萊從創作轉向研究,他參考加拿大籍文學批評家弗萊(Northrop Frye)的神話批評理論,發表了文學專書《台灣文學三百年》。2012年,正逢耳順之年,再考取成大臺文系博士班。宋澤萊表示「我已經退休,文憑對我沒有任何幫助」,然而在學術殿堂裡,具備資料蒐集、對象討論的環境,能讓他好好做研究,完成擴增臺灣文學理論的使命,而這正是宋澤萊一生對文學熱情不滅的最佳寫照。

信仰體驗

年輕時,宋澤萊常遭一些他自喻為「影子」的幻象所擾,「我感到我的心靈裡出現一種影子,屬於灰色的、沮喪的那種人影」,這些「影子」的產生與他飽受身心的折磨有關,宋澤萊想藉由宗教的力量來舒緩內心的壓力,在宗教的靈修過程中並非一開始就直接學佛,而是藉由對現代主義的心理學認知,在基督信仰中投石問路,當時他因為不同意「上帝創造萬物」的觀念,所以從教堂溜掉轉而學禪,成了聖嚴法師的弟子。他所追求的是原始佛教(小乘),小乘的佛法是直樸的、平實的,是你我可以經驗的。學禪知「苦」,可以重視它的存在,並集中焦點去處理它;談「無常」可消除對人、事、物糾纏的痛苦;談「無我」,可以知道沒有永住、常在的實體我,而打破自我中心,這個「無我」就是「涅槃」,他將參禪的開悟體驗與文學省思寫成《禪與文學體驗》,於1983年出版。日後,宋澤萊深覺大乘佛教強調的「有我」背反了佛陀的根本佛義,於是在1989年4月於自立早報副刊進行批判「來一場革命吧!臺灣佛教!」,進而引發一場論戰,成為臺灣佛教批判文學的先驅。相關文本請見《被背叛的佛陀》、《被背叛的佛陀續集》。

儘管他如何參佛尋求心靈的解脫,但在經濟情況不佳及家務工作勞累的雙重壓力之下,使得他身心俱疲,健康情形也每況愈下。他不斷的問自己,怎會如此?他自嘲「儘管我如何使自己依教修行,如何提升境界臻於阿羅漢之涯,終究生活現實截然不同,佛經從來沒有說阿羅漢會有三個小孩,並且和太太住在一塊的。」在困境無法完全解除下,他了解到佛教有其侷限性,因此他停止研究原始佛教,1993年再次轉往研究基督教。當他閱讀《聖經》〈創世紀〉篇章時,剛好身旁有個虔誠的基督徒問宋澤萊:「你相信耶穌死而復活嗎?」宋澤萊被這麼一問愣了許久,一面思索一面遲疑的回答說:「我……可以……相信。可是就在說完話的那個時候,我發現心裡面出現了一個活生生耶穌的影子,幾乎要跳到我的視覺上來,我大吃一驚……」,宋澤萊明顯感受到聖靈實體的降臨,聖靈開端一起,就再也沒有離開他。在基督信仰上他專揀「四福音書」來看,不但相信耶穌死而復活,他更有聖靈降在他身上發生作用的體驗,他的病痛被耶穌治癒,他說:「我能相信聖經裡耶穌的一切言語,也相信耶穌所有的奇蹟異能」,宋澤萊備受聖靈澆灌,以靈視異象的傳道者之姿,一部部夾帶著宗教魔幻寫實的政治文學作品孕育而生,現在的宋澤萊隸屬於基督教信義會臺中慕義堂的教友。

是故,宗教是宋澤萊文學創作的靈魂,把信仰啟示的文字當成骨架,豐沛廣博的知識為肌肉,抒發對現實社會的不滿與吶喊即是其鮮血,掌握宋澤萊的信仰歷程,等同進入宋澤萊的內心世界,耙梳宋澤萊的信仰作品或創作文本,等同與宋澤萊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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