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一則真心的簡訊給栢青
2013
01
03
文|楊曉憶
圖|楊曉憶
我攤開整好的資料,上頭寫著,陳栢青,1983年夏天生,曾被《聯合文學》雜誌譽為「臺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

採訪當日,天氣晴爽,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些,遂好整以暇地坐在室外,想著該如何開啟稍後的訪談。我攤開整好的資料,上頭寫著,陳栢青,1983年夏天生,曾被《聯合文學》雜誌譽為「臺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如何「值得期待」?該期專輯如此介紹他:「以『歡迎各式文本』加入的態度不斷展現書寫的可能,關注不同時代的媒體科技在文字使用、感知經驗等各層面所帶來的差異,並且將他對當下潮流與社會現象的觀察轉化他持續開拓敘事體例的能量,進而展現了新世代書寫的美學。」

這是我對陳栢青的最初瞭解。

*

五分鐘後,我走進這間隱身於東區巷弄中的咖啡館,事前還透過網路查找,這間小店素以味美的炙烤鬆餅聞名,想來熱愛美食的金牛座應該喜歡。正當整理桌面時,一朵身影忽地溜進視線裡,我詫異多於驚慌,這位素未謀面的男孩怎知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忽而了然,是了,敏銳的觀察力不正是小說家的天賦嗎?

2007年,他以短篇小說〈手機小說〉勇奪第30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並獲得評審邱貴芬的盛讚,「這篇文章非常具有前瞻性和開創性,擺脫目前小說書寫模式和題材窠臼,正面回應現代生活所帶來的挑戰,小說刻畫以手機為中心的現代生活方式和步調,從中拉出軸線探索晶片世代⋯⋯這樣的議題在目前台灣文學創作裡仍相當罕見。」

一種眺望未來的書寫姿態。

一種新世代的自信與創作能量。

這位文學獎常勝軍在我眼前坐定,說,「我很緊張」。儘管已不是第一次接受採訪,然在面對需要侃侃而談的時刻,靦腆依舊。當被問道如何看待過往的文學獎參賽經驗,他坦承,獎金是很大的誘因,那成為一種書寫的動力。因為不是一個自律的作者,往往天明就寢,睡到自然醒,他說,「不寫」是個很容易的選擇,儘管如此,創作出類型小說《小城市》的陳栢青,依然有著說故事的慾望。

↑左圖:陳栢青與他的第一本類型小說《小城市》。 儘管已不是第一次接受採訪,然在面對需要侃侃而談的時刻,靦腆依舊。

《小城市》是一個關於台北、關於六七年級生的回憶、關於一個小說中的小說。以葉覆鹿為名發表意謂著與純文學的陳栢青進行區別。「我想要很單純地說一個故事」。因為這樣一番純粹的初衷,讓他完成一次類型小說的冒險,並獲得九歌200萬小說獎決審入圍,成績亮眼。

在《小城市》裡,作者渴望勾動六、七年級生的共感回憶──「玫瑰之夜」的「鬼話連篇」,並以現實環境──最後一屆大學聯考、國立編譯館課本相互交織,其中不乏作者擅用的晶片世代元素,例如,手機、自拍等,場景快速閃現,如一秒三十六格的電影分鏡畫面,讓一場現代武俠片或偵探諜對諜在紙上躍動,使人目不暇給。筆者以為這是一次奮力的小說技藝之展現,作者之聰明慧智已招然若揭。

栢青啜了一口冰咖啡,說,早年他確是為小說之技藝著迷不已,並發憤練功,他大量閱讀,並凝心筆記,以自己的方式為各類文本下注解,寫評析,在早期的部落格「游擊隊講義」中,收錄有2000多筆的讀書筆記,這些都成為他精進小說技藝的珍貴過程。

然而,也因為醉心技術,反而讓他忽略了小說中的真心,他笑說自己像「綠野仙蹤」裡的錫兵,徒有武功,卻無情懷。未來,他期許自己在創作中能有更大幅員的關懷,與一顆真誠之心。

或許這也是他近期以散文書寫獲得國藝會補助的開始。栢青以為,走遊小說與散文兩種文類之間,是懷抱不同意念的體現。小說在世人以為是可真可假,亦幻亦實的故事,然而,散文則需以事實事之,書寫散文,本是為了想完成某個主題、明確真心地訴說某件事,故無法閃躲,也因此得以照見自己,它不似小說,後者往往只消一份技藝,便得以避免觸碰自己所不欲彰顯的。

平時愛看電影的小說家陳栢青平時亦撰有影評。

在日前獲得補助的最新作品《身體是怎樣煉成的》(書名暫訂),陳栢青以「身體」出發,探看人世與自己。從「身體的身世」開始,私身體開始擴及至集體的身體,從靜止到動態,自個人的健身到時代的身體,扣問「是什麼讓我們的身體成為如此?」

談到他個人的健身經驗,栢青自陳從小就是一個怕痛的小孩,往往一見針筒便嚎哭不已,然而,健身常是一個將身體逼入絕境的過程,經由痛、承受痛,操練一個動態的肉身,乃至成為自己。他想透過書寫點出身體的種種瞬間,一種奇妙狀態,經由紀錄,他更想挑戰一個動態書寫,以及當激烈運動中的身體,思維如何運作、意志力的界線所在........

除了動態的身體,在「拼湊一具身體」一輯中,作者嘗試書寫豢養於幽微時光中的個體,以及時代之變異。其中書寫與弟弟關係的〈對折書〉,成為亮點。

⋯⋯有那麼一次,我再將話筒轉給我弟後,躲到隔壁房間,拿起分機,才知道答案。


「你和你馬子同居喔?怎麼有個女生接電話?」
「那是我哥啦。」
「好娘喔。怎麼聲音像女生。」
「嘿啊,他超娘的,你就當是我姊姊接的。」

 

那之後,是無止盡的嘟嘟聲。嘟嘟嘟,你的電話未能接通。當然,在那個線路裡,我弟弟仍用那極其生猛的大人聲腔和他的朋友對話,而在我這一頭,我們兩人之間已經斷線。第一次知道,我弟弟是怎麼看我的,或者說,世界如何對折我和弟弟。一條電話線,我還沒變聲,卻先變了身。

喵的!怎麼能夠那麼好?藉聲寫身,這番思之觀己,探問兄弟至親、兩造間的關係竟能如此生動深刻,直至閱罷該文,方知此篇文章直寫誠實,而無其他,故越顯明亮深刻。

我問他如何將親情寫得如此好,栢青正色道「親情一直是創作者初初寫作的『基本款』,在耙梳親情的過程中,思想越益清明透徹,許多事情必得反覆觸摸,才能透析意義在此間的位置,而這些也唯有透過書寫才能知道。」

若訪談前不知他是中文系的,讀畢其作還會以為他是社會系的,看那些批判現實、洞若觀火的姿態反覆出現在他的書寫中,從《小城市》到如今的《身體是怎樣煉成的》,他在作品中持續(批)反叛看不見的體制,將那些已然刻畫為日常行止的規範,給予不容情的指陳與審判。他說,在那些思考創作的過程中,持續激發他想像力的便是這股批判力,或許無能力挽,但總能透過手中這支筆給這個世界一些什麼。

訪談結束之前,我Line了與栢青之間共同的好友──作家房慧真(運詩人),三人開始笑鬧,那時栢青又成了一幽默逗趣的七年級生,他說自己要到菲律賓當兵去了,又憂心自己英文不佳⋯⋯這些那些,在我眼前,這位小說家聰明絕頂,作品機智幽默、妙不可言;在文壇(如果真有)之前,陳栢青是「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且讓我以一則「手機」簡訊為本文做結:

「栢青,這篇文章獻給你,也獻給願意為小說付出更多真心的小說家。因為你對『認真悲傷』的重視與期許,也成就了本次訪談的意義,對我而言。」(70字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