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作總是一種「來生」,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翻譯者,在意義的補足與派生中,帶領讀者在折返之間,聆聽「原作的回聲」。舞台上以文學為題材的編舞家們,就某種意義而言,也是翻譯者。
我在三月間曾訪問鄭宗龍,談到今年雲門2「春鬥主場」節目中,他所創作新作《杜連魁》,正是取材自愛爾蘭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格雷的畫像》(1891);最初,宗龍其實是從改寫給兒童的英文有聲書中,聽見這個故事,J. Patrick朗讀中獨特的旋律性和節奏感,引起編舞家興趣,而這一段口白聲音後來也搬上舞台,成為舞作的敘事架構;從有聲書,到建築師王大閎改寫《格雷》、並將時空場景在地化成台北的《杜連魁》(1977),通過層層翻譯的中介,回到每一個文本的位置,再進入舞蹈身體的語彙尋索,這樣一個描述藝術家交易靈魂的故事,成為舞作《杜連魁》最終融合了聲音文本、敘事性的動作、文化混融的劇場元素的豐富作品。
未曾以文本為題材入舞的鄭宗龍說:「我想,在小說裡,我遇見了一面真實的鏡子,照亮了我模糊,不曾觸碰到的自己。」(〈春鬥2014節目單〉)開場的北管扮仙形式,像是延續他的《在路上》(2011)透過旅行,對於地方音樂和身體風格的採集;舞者們在台上大膽而準確的調度,像經過了《變》、《牆》、《裂》之後,進一步空間結/解構的思考;為了再現文本中撕毀畫布的一幕,女舞者肖像般,置身在不斷滴落的黑色顏料下,在後一段獨舞中,潑墨一般,將小說中靈魂與肉身的消亡,渲染至整個空間。
四月的《杜連魁》,偶然地從文本起始,卻架構起鄭宗龍編舞歷程中,對於空間、音樂、舞蹈身體等的嘗試;令我想起在經過雲門舞集暫停、而後復出的林懷民,在九0年代創作《九歌》(1993)、《流浪者之歌》(1994)、《紅樓夢》(1983首演,1994重新修訂)的轉變時期,分別取材於屈原、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曹雪芹。從小說家身分進入藝文圈,投入六七0年代台灣現代主義的寫作風潮,在《現代文學》雜誌上發表〈蟬〉(1969)、〈辭鄉〉(1971)等;服預官役期間寫就的篇章集成了小說集《蟬》,後赴愛荷華小說創作班,卻從此開始跳舞。雖然林懷民自陳,當時寫作的小說,「我始終覺得那是前世的作為」(〈前世煙塵〉,《蟬》2002年新版序),但從雲門舞集初期舞作如《白蛇傳》(1975)、《薪傳》(1978)、《廖添丁》(1979)等來看,不管是民間故事的舞台化、歷史的敘寫,或是對於傳說人物的改編,舞作中存在的文學性,始終是極其顯著的特色。
林懷民像是「用動作寫小說」(吳靜吉1976年評論雲門作品的標題),從舞蹈身體到劇場的各種元素使用,如詞語,如修辭的藝術;或有角色、有場景、有時空、有敘事結構、有內在心理的描畫等。有意思的是,1988年雲門暫停,編舞家成流浪者,在峇里島,著手翻譯彼德.布魯克(Peter Brook)導演、尚─克勞德.卡里耶爾(Jean-Claude Carriere)編劇《摩訶婆羅達》,1994年到瓦拉納西恆河畔,從德里離去,返家之時,浮現《流浪者之歌》的想法。初期舞作中藉助文學文本的角色或敘事架構,在九0年代,進一步轉化成深邃的沉思,反覆舀起潑灑的金黃色稻米,穀粒沙漏般落至頂上的靜定不動的舞者。在這些作品中,仍能看到原作的前生,但更多的是哲思、是詩意的回聲。
藉由古典,或世界文學,留給了作品空間,雲門的舞蹈也得以朝向更身體性的另一個階段展開。其中2004年的《陳映真‧風景》,反倒成為例外的作品,結合了小說〈哦!蘇珊娜〉(1963)、〈將軍族〉(1964)、〈兀自照耀著的太陽〉(1965)、〈山路〉(1983)等創作的「舞蹈組曲」,回到了寫實的基調上,在舞台上重現小說一幕幕經典的場景;改編的空間和距離,成為當時演後評論主要指出的問題。如何從文學起始,最後回到舞蹈的語言?文本得以開放的空間如何? 以身體又如何貼近文字?
對我來說,一個連帶的問題也是,何以對於台灣現當代小說的劇場創作,尤其舞蹈,相對如此之少。八0年代台灣新浪潮以來,曾有許多現代小說的改編,如今業已成電影經典,侯孝賢等三位導演黃春明小說《兒子的大玩偶》(1983)、王童導演《看海的日子》(1983),張毅導演白先勇《玉卿嫂》(1984)等;劇場裡每隔一段時間,亦會有改編小說的作品,最近的例子便是曹瑞原導演的劇場版《孽子》(2014),而舞蹈呢?
確實有幾個編舞者持續以舞蹈對話文字。稻草人舞團的羅文瑾,以女詩人詩句為題《我為美殉身─艾蜜莉‧狄金生》(2009),從卡夫卡(Franz Kafka)《變形記》和《審判》而來的《鑰匙人》(2010),到今年六月,將重新製作的《單‧身》。2012年,在松山文創1 號倉庫演出的《單‧身》,取材自長居紐約的小說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孤獨,及其所創造的》,悼念亡父的書寫,成為舞台中形貌變異的身體,魚缸般的禁錮空間,像群魚一樣吞吐的無聲口形,遊戲群體中的孤立個體,攝相中衰老變形的臉,十多個段落,演繹著存在主義的命題:孤立、荒謬、變形。羅文瑾說:「我是把內容提煉出來,用我的方式,重新創造一個新的故事。」
存在主義作品,提供給舞蹈開放而寬廣的對話性, 值得特別注意;或許是世代性的文學養成,或許是它的寓言般的特質,或是敘述上的象徵性,如,卡夫卡帶給黎海寧《K的喜劇》(2006)等;孟克(Edvard Munch)般經典的線條和造型,反覆出現在作品之間,如同伍國柱《在高處》、《斷章》,雖未直接改編文學文本,卻彌漫的存在主義風景。此外,伍國柱舞作中呈現的德國舞蹈劇場(Tanztheater)風格,透過碧娜‧鮑許(Pina Bausch),影響了九0年代之後台灣許多的編舞者;對於日常性元素的回返,包括在舞台上說話而不跳舞,探索身體為何而動,對於劇場整全性的思考,令舞蹈和戲劇的邊界模糊了,卻也在此和文學有了另一種連結的可能。
尤其近年年輕創作者們,另一波投入舞蹈劇場的風格經營。譬如去年,人力飛行劇團以契訶夫(Anton Chekhov)為題的《安德烈的妹妹們》,便有楊乃璇、蘇品文、林素蓮創作《只有三姐妹》;而在《Rest in Peace》呈現獨特的有如舞蹈劇場氛圍的李銘宸,在今年黑眼睛「胖節」中,創作發想自駱以軍文本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男女演員在將近一小時長度中,僅只是反覆吹著氣球、塞入衣服之中,相互推弄、嬉戲,纏縛綑綁,文本中對於身體的複雜思辨,象徵化為台上的動作和關係。
這些作品,由因於藉著包括舞蹈劇場形式、或不同領域藝術家的合作,致使劇場邊界的跨越,遇上了文學,已有別於過往改編中,新作和原作的關係。同樣的,一些文學作者也藉由劇場,再創作個人的作品,詩人吳俞萱去年一月在竹圍工作室策展《交換愛人的肋骨》,以暗黑舞踏演繹自己的詩作,她說回到詩的起點,卻以舞蹈的身體,「跨過邊界,成為自己的遠方」;何俊穆今春出版詩集《幻肢》之際,邀請了單承矩、王世緯、廖苡晴等,製作《失去之物》的跨界表演。文學已然不是欲提煉的內容,而是重新思考身體、動作、語言的邊界之外。
在劇場中追憶文字的前世,回音裡,有翻譯者的階段轉變,從身體的敘事性,到跨藝術所能抵達的外邊,是不同的派生,而這些作品,也終將會成為下一部譯作,來生的前生。
作者介紹
李時雍。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目前就讀於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並任職《人間福報》副刊編輯。喜歡看舞、學舞,寫作散文、報導、評論,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